黄干事的声音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在安静的自习室里回荡,带着压抑不住的屈辱和愤怒。
林晚星的目光从他涨红的脸上移开,落在他死死捏在手里、几乎被揉烂的一张信纸上。
那不是普通的信纸,而是印着《中华实用军医杂志》红色抬头的稿件处理笺。
“黄干事,坐下说。”她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外面狂风骤雨,她这里也是宁静的港湾。
这种镇定,奇异地安抚了黄干事狂跳的心。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那张退稿信“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像是在拍一个无形的仇人。
“林同志,你看看!这是我们整理的第一篇,就拿内蒙军分区那个哈斯巴根同志的‘高原肺水肿土法救治’报告投的稿。三个赤脚医生联合署名,数据、病程记录、转归情况,全是你教我们做的格式,清清楚楚!结果呢?”
黄干事指着信纸上那几行冰冷的铅字,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退稿!理由是‘文献引用格式不规范,缺乏随机双盲对照试验(Rct)数据支撑,建议补充研究后再投’!”
这理由冠冕堂皇,在任何一个学术会议上都挑不出毛病。
但黄干事接下来的话,却充满了血淋淋的讽刺。
“放他娘的屁!我今天刚拿到最新一期的杂志,你知道同期发了篇什么文章吗?”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本崭新的期刊,翻到目录,重重地指着其中一行,“《冻伤治疗研究新进展与国际综述》!通篇引用的是国外期刊的数据和理论,连个国内的病例都没有!更别提咱们《知青医库》里那上百个活生生的冻伤治愈案例,他们连一个字都没提!”
这已经不是学术偏见,而是赤裸裸的封杀。
林晚星拿起那本杂志,清冷的眸光扫过那篇综述。
作者的名字她不认识,但文章末尾的致谢部分,却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单位——国家中医药研究院。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正面抢夺不成,便转为背后釜底抽薪。
他们要切断《知青医库》通往“权威”和“正统”的学术晋升之路,让这些来自民间的智慧,永远只能停留在“土方子”的层面,上不了台面,更拿不到国家级的课题和经费。
几乎在林晚星想通这一切的同时,军报办公室里,小刘记者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刚从编辑部的档案库里“借阅”了一份文件。
那是一份内部备忘录,由杂志主编亲笔签发,时间就在研究院那份合作意向书被拒的第二天。
备忘录上只有短短一行字,却看得小刘记者脊背发凉:“凡涉及‘晚星体系’相关稿件,一律暂缓处理,待上级统一指示。”
“晚星体系”,这个内部称呼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小刘记者毫不犹豫,用随身携带的微型相机将备忘录拍下,连夜将加密的影像资料通过军网内部安全通道,直接上传到了一个他烂熟于心的加密邮箱——那是陆擎苍的私人工作信箱。
然而,林晚星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她没有去找程永年申诉,更没有写信去杂志社抗议。
在听完黄干事的控诉后,她只是静静地将那封退稿信和那本杂志收好,然后对黄干事说:“黄干事,麻烦您召集一下联合研究小组的核心成员,明天上午九点,在中心会议室开会。”
第二天,会议室里气氛凝重。所有人都知道了退稿的事,义愤填膺。
林晚星却像没事人一样,打开了幻灯机,投影幕布上出现的不是对杂志社的声讨,而是一个全新的计划标题——“基层之声”计划。
“各位老师,同志们,”她清冷的声音不大,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既然有人不想让我们在他们的舞台上唱戏,那我们就自己搭一个台子。”
她指向幕布,逐条解释:“从本月起,由我们‘民间医学转化研究中心’主办,每月出版一期内部交流简报,名字就叫《基层医疗实践》。”
“我们不追求公开发行,它采用统一的内部编号,封面就标注‘战备参考·限内部交流’。它不刊登理论综述,只收录来自全国各地的赤脚医生、卫生员们最真实的病例记录、疗效反馈和改良建议。”
她亲自设计了稿件模板,简单、朴素,却处处透着严谨。
在模板的末尾,她用红笔圈出了三个重点,声音也随之加重:
“第一,每一篇稿件的末尾,投稿人必须手写签名。”
“第二,必须加盖投稿人所在单位,哪怕只是一个村卫生站的公章。”
“第三,必须注明患者的详细去向追踪情况,是痊愈出院,还是转诊上级医院,都要写清楚。我们要对每一个生命的结局负责。”
她的话掷地有声:“他们要论文,我们要救人。他们要数据,我们给事实。风往哪儿吹,得看旗插在哪儿。从今天起,我们自己来立这面旗!”
会议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远在西北边防总队视察的陆擎苍,在凌晨的军用帐篷里收到了小刘记者的邮件和阿木整理的会议纪要。
看着那份写着“晚星体系”的备忘录,他周身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
而看到林晚星的“基层之声”计划,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燃起了炙热的火焰。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拿起笔,在一份空白的军用电报纸上写下一行批示,命令通信员立即发回战勤部总部。
“即日起,将《基层医疗实践》简报正式纳入‘战勤部应急医疗信息报送系统’,赋予其官方内部流通资格。协调各军分区卫生科,确保每期简报第一时间直达全军所有一线野战医院、边防哨所和救灾应急指挥部。”
写完,他顿了顿,又在末尾补上了一句,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战场上能救人性命的方法,不该等五年十年才能发表。”
两周后,在无数人的努力下,第一期《基层医疗实践》如期问世。
它的封面没有华丽的设计,只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大雪纷飞的草原上,林晚星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一个冻伤了脚的牧民包扎伤口,她的身后,站着一群裹着厚重棉袄、眼神却无比专注的赤脚医生。
内页排版朴实无华,却登载了七篇来自天南海北的“土方子”实战案例。
其中一篇,详细记录了黑龙江某林场卫生站,如何用“清创散加蜂蜜纱布”,成功治愈一名全身百分之三十面积深二度烧伤的七岁患儿。
文章后面,附上了三张拍摄质量不高、却极具冲击力的照片:一张是清创时的惨状,一张是治疗半个月后的愈合情况,最后一张,是孩子痊愈后,脸上挂着鼻涕泡的灿烂笑容。
小刘记者第一时间拿到了简报的电子版,他没有加任何评论,只是将这份简报上传到了军网内部论坛的医学版块,标题仅有一行字:
“这些,你们管它叫不科学?”
一夜之间,帖子点击破十万,回复上千条。
无数来自基层的卫生员、军医跟帖,讲述他们使用类似方法救治战友的亲身经历。
程永年主席是在家中收到这份简报的。
他关上门,戴上老花镜,从第一页看到了最后一页,整整一个小时,一动不动。
看完后,他摘下眼镜,久久未语,只是反复摩挲着封面上那个蹲在雪地里的清瘦身影。
第二天的校务委员会例会上,果然有与国家中医药研究院关系密切的教授提议,应“加强对学生私自发表行为的管理,防止非正规学术渠道传播未经证实的错误信息”,矛头直指林晚星。
所有人都以为程永年会像往常一样和稀泥,谁知他听完后,竟罕见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花白的头发都在颤抖:“用蜂蜜纱布救活一个快死的孩子,这叫错误信息?让边防战士的冻伤不再截肢,这叫未经证实?如果这都不算医学的进步,那请问,我们关在象牙塔里讨论的那些国外文献,又算什么?!”
满座皆惊。
散会后,程永年把林晚星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只是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下周,《解放军医学杂志》内部有个专题策划会,主题是‘战场急救的本土智慧’。主编是我的老战友,他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供稿。”
林晚星接过那张写着联系方式和姓名的纸条,纸上还带着老人指尖的温度。
她抬起头,迎上程永年复杂的目光,微微一笑:“谢谢主席,我知道该写什么了。”
与此同时,数千公里外的喀什。
陆擎苍正在听取某边防哨所的汇报。
通信兵激动地报告,就在三天前,哨所一名战士巡逻时突发急性高原肺水肿,随队军医正是依据《基层医疗实践》第一期上哈斯巴根医生的方法,紧急处置,成功挽救了战士的生命,目前已转送到后方医院,情况稳定。
陆擎苍听完,缓缓转身,望向哨所外荒原尽头,那轮正喷薄而出的、金光万丈的朝阳。
他沉默了片刻,对身旁的阿木下达了一个简短而坚决的命令。
“通知后勤印刷厂,第二期,印三千份。用运输机,空投到喀什以北所有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执勤点。”
风,已经吹起来了。
而那面旗,也牢牢地插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就在林晚星为《解放军医学杂志》的稿件精心准备,以为一切都将步入一个全新而光明的轨道时,日子悄然滑向了她进入军医大学的第一个年头。
开学典礼一周年的前夕,一个平静的下午,她接到了教务处的一通电话,通知她立刻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