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考结束后的第三日,席卷京城的暴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鹅毛般的大雪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素白,也掩盖了无数正在暗中滋生的龌龊。
招待所的房间里,温暖如春。
林晚星没有理会窗外越发喧嚣的舆论风暴,她像一个入定的老僧,每日只做三件事:摊开父亲那本边角已经卷曲的医学手稿,用红蓝两色笔标注出可以与现代医学理论相互印证的部分;将过去三年积累的“晚星验方”临床数据重新整理归档,每一个病例的剂量、反应、愈后都记录得一丝不苟;最后,便是抄写《黄帝内经》的条文,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林医生,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黄干事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手里的报纸被他捏得变了形,“您快看,这些报纸都在胡说八道!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您的考卷因为涉及太多‘未经证实’的理论,已经被阅卷组压下来了!咱们是不是得找个记者,发个声?”
林晚星的笔尖微微一顿,在“气血失和,百病乃变化而生”这句上落下最后一笔,才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焦灼。
“黄干事,您见过求饶的人,能挺直腰杆吗?”她轻声反问。
黄干事一愣。
“现在越是解释,就越像心虚。”林晚星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片,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冷意,“就让他们以为我怕了,以为我束手无策了。人只有在觉得胜券在握的时候,才会……更快地露出尾巴。”
她沉静的侧脸被桌上那盏煤油灯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可那笔尖刚刚写下的字迹,却仿佛凝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锋芒。
风雪的另一端,是舆论的战场。
小刘记者把一杯滚烫的热水放在冰冷的手边,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刚刚从印刷厂弄来的几份地方小报清样。
《一个被神话的知青医生: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医学权威?》
《警惕!所谓“战场医学”不过是包装精美的野路子!》
标题一个比一个耸动,内容更是极尽抹黑之能事,将林晚星的临床实践歪曲成“罔顾病人安危的冒险行为”,甚至暗示她的药方有“不可预知的长期毒性”。
原本几家支持林晚星的地方报刊,一夜之间全部撤稿,换上了这些匿名攻击的文章。
这绝不是巧合!
小刘的指尖在桌上急速敲击着,他想起一个老编辑的醉话:“这年头,想让报纸闭嘴或者开口,没有比钱更管用的了。”
他立刻调转方向,不再去追查文章来源,而是托关系查阅了这几家报社编辑部的近期账务流水。
果然,在密密麻麻的条目中,一个名为“康华医药集团子公司”的账户,在过去一周内,密集地向这几家编辑部打了数笔款项,名目是“广告宣传费”。
真相昭然若揭!
小刘心脏狂跳,他迅速将这些账务流水的复印件和那几份报纸清样打包,塞进一捆旧报纸的中间,趁着夜色亲自送往了城南一处僻静的院落。
包裹里,还夹着一张字条:“孙老,他们要造一个新的‘权威’,来压死真正的功臣。”
与此同时,一场高规格的内部研讨会正在军医大学的小礼堂里进行。
学术委员会主席程永年坐在台下,面色凝重。
台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教授正慷慨陈词,提议立即成立一个“民间疗法与验方审查组”,声称要“规范基层用药安全,避免个人崇拜与经验主义抬头”。
而提案中第一个需要被列入“重点观察名单”并暂时冻结推广的,赫然就是“晚星验方”。
会场里,不少人点头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正统”和“程序”的维护。
程永年沉默地听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想起了林晚星那份惊才绝艳的答卷,想起了那个关于“微循环障碍三级响应模型”的天才构想。
终于,在提案即将进入表决环节时,他缓缓站起身。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环视全场,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如果连前线战士用生命换来的临床经验、连那些能把死亡率实实在在降下来的救命方子,都能被我们拿来当成办公室里的政治筹码和派系斗争的工具,那我们这些人,穿这身白大褂还有什么意义?”
说完,他转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径直离席。
当晚,程永年动用主席权限,从军区总医院的档案室里,秘密调阅了近三年来所有使用过“晚星验方”的重症伤员病历,与未使用该验方的同类病例死亡率做了一份详尽的对比表。
看着那组触目惊心、代表着无数鲜活生命被挽回的数据,这位严谨了一辈子的老学者,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将这份对比报告和林晚星的原始答卷复印件一同锁进了办公室最深处的保险柜,并在柜门上,郑重地加贴了一张写着他名字的个人封条。
千里之外,边防指挥部。
陆擎苍收到了阿木发来的加密电报:教育局那位与康华医药集团有染的副局长,正通过一个香港的中间人,秘密联络一家海外的二流医学期刊代理,意图尽快发表一篇署名“国内权威专家”的论文,核心内容直指林晚星常用的止血粉中含有“未知的剧毒成分”,并附上了一份伪造的“实验室检测报告”。
“想用洋权威来压人?”陆擎苍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先在国内制造舆论,再用“出口转内销”的方式,以海外期刊的“认证”一锤定音,好一招毒计!
他掐灭了烟头,对通讯兵下令:“接阿木。告诉他,找个最可靠的伪造高手,立刻伪造一份‘国际药典委员会关于天然草药成分毒理检测的标准对照函’,标准要定得比他们伪造的报告更苛刻,格式要更权威,再盖上几个以假乱真的外国机构印章。然后,通过另一个中间人,把这份‘绝密文件’,‘无意中’泄露给那位副局长。”
阿木那边沉默了一秒,瞬间明白了用意。
这是要给敌人送去一把更锋利的刀,诱使他用这把刀来捅人,却不知刀柄上早已淬满了剧毒!
一旦对方将这份伪造的“国际标准”二次包装并上报,就等于坐实了蓄意构陷、伪造国际公文的重罪!
五日后,一直闭门不出的林晚星,突然现身于京师军医大学的图书馆。
在无数或好奇、或审视、或敌意的目光中,她平静地办理了临时阅览证,径直走向书架,借阅了全套的《战伤外科临床指南》与《现代药理学基础》。
她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金纱。
她神情专注,翻书、阅读、做笔记,一手字迹工整清秀,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这一幕,很快被好事之人用相机拍下,在大学内部悄然传开。
舆论的风向,第一次出现了微妙的偏转。
“看到没有?人家压根没理会那些脏水,已经在为入学做准备了!”
“是啊,咱们还在讨论她够不够格,她已经开始看咱们研究生的书了。”
“我偷偷看了她的笔记,那个逻辑框架和知识关联度……太强了!”
几名原本就对林晚星那份答卷推崇备至的研究生,甚至自发组织了一场读书会,主题就叫——“从林医生答卷看临床思维的继承与突破”。
星星之火,已然点燃。
深夜,林晚星独自一人从图书馆走回招待所。
当她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时,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不远不近地尾随着,车灯熄灭,只借着路灯的微光潜行。
她心头一凛,却没有慌乱,脚步也未曾加快。
她反而像是有些疲惫,放缓了脚步,径直走进了路边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国营食堂,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地吃了起来。
片刻之后,车上下来两名穿着便服的男子,鬼鬼祟祟地探头朝食堂里张望,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一台体积不小的摄像机。
就在他们准备靠近窗口拍摄的瞬间,两道黑影如鬼魅般从他们身后的阴影里窜出!
只听两声闷哼,阿木和他手下的干将已经干净利落地将二人反剪双手,捂住嘴巴拖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半小时后,审讯结果传到了陆擎苍耳中。
那两人受雇于卫生系统一个眼红“晚星验方”的关系户,任务是尾随林晚星,伺机制造她“因考试压力和舆论攻击导致精神焦虑、行为失常”的假象,并拍摄下来作为攻击她的新“证据”。
陆擎苍站在指挥所的窗前,望着窗外已然停歇的风雪,整个京城在雪后初霁的月光下,宛如一座巨大的冰雕。
他拿起电话,声音低沉而冷冽,带着一击必杀的决绝:
“时机已到。把那篇伪造的‘毒理报告’原件、康华医药的资金链、收买报社的证据、还有他们买通国外中介的转账记录,连同今晚抓到的这两个人,全部打包,天亮之前,送到军纪委一号首长的办公桌上。”
雪,已经停了。
那把磨了五天五夜的刀,终于在黎明前夜,无声出鞘,只待石破天惊的破冰一斩。
一夜风雪,终有停歇时。
第二天清晨,一缕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积雪覆盖的城市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整个世界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干净得不真实。
天光大亮时,林晚星洗漱完毕,拿起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走向了招待所宿舍走廊尽头那排刷着绿漆、已经有些斑驳的陈旧储物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