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主义。
然而,林晚星只是静静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另一份文件。
那是一封由军区后勤部、卫生部、以及京师军医大学三方联合签发的特批函。
函件的抬头,赫然印着烫金的八一军徽,下面是陆擎苍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和军区副部长的钢印。
她将文件不轻不重地放在柜台上,清澈的目光直视着对方:“同志,这份文件,够吗?”
中年男人的眼皮猛地一跳,扶了扶厚重的眼镜,几乎是抢也似地抓过那份文件。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枚鲜红滚烫的钢印时,仿佛被烫了一下,瞬间缩了回来。
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僵硬的线条瞬间融化成一朵谄媚的菊花:“够!太够了!林、林医生是吧?误会,都是误会!我马上给您办!”
他手忙脚乱地找出表格,盖章,登记,动作麻利得像换了个人。
林晚星收回所有文件,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转身离去。
她没有回招待所,而是直接乘公交车前往京师军医大学。
补考的考场就设在这里,她想提前熟悉一下环境。
然而,当她走到主教学楼下时,却脚步一顿。
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用毛笔手写的海报,墨迹未干,字迹张扬,围观者众。
“今晚七点,阶梯大讲堂,特邀红旗公社赤脚医生林晚星同志,就‘创伤急救中的中草药创新应用’进行公开试讲,欢迎全校师生及各界医学同仁莅临旁听,评议指导!”
没有落款,没有主办单位。
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向林晚星。
这不是邀请,这是战书。
她没有申请,没有组织,更没有宣传。
这意味着,有人替她搭好了擂台,就等着看她在万众瞩目之下,如何从神坛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用一场公开处刑,来证明那封“特批函”是多么荒唐可笑,证明她林晚星,不过是个靠男人上位的投机分子。
周围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入耳中。
“她就是林晚星?看着挺年轻的,像个高中生。”
“就她?听说在乡下用土方子治好了几个病,就被吹上天了。中医急救?开什么国际玩笑!”
“肯定是靠关系进来的,不然怎么可能特批补考?今晚这公开课,就是要把她的底裤都扒下来!”
林晚星立在人群外,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刻薄的议论都与她无关。
她抬起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寒潭般的沉静。
她转身,逆着人流,走向阶梯大讲堂。
午后的讲堂空无一人,阳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划出无数道光柱,尘埃在光柱里安静地飞舞。
林晚星走到空旷的讲台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讲台边缘。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没有去找任何人理论,也没有去准备什么华丽的讲稿。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开始低声背诵。
“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
“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
是《伤寒论》的条文,她用一种平稳到近乎没有起伏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在这空旷的殿堂里,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沉稳而坚定。
与此同时,讲堂的后排角落,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正在调试着什么。
他正是前线战地记者小刘。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台缴获来的微型摄像机固定在消防栓的暗格里,又将一个录音笔的微型麦克风用胶带粘在讲台下方。
做完这一切,他闪身进了后台。
果然,几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一个黄毛丫头,也敢妄谈‘创新’?”
“等会儿她一上台,让她讲个二十分钟,就让学生提问,专挑药理学和现代外科的矛盾点问,看她怎么下台!”
“对,一定要让她当众出丑,不然我们军医大的脸往哪儿搁?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这儿讲课了?”
小刘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将藏在袖口的另一支录音笔按下了录音键。
他悄然退了出去,走到教学楼外的僻静角落,找到一个公共电话,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阿木吗?我是小刘。今晚嫂子的讲座,可能有人要搞事,你在外围安排几个人,以防万一。”
电话那头,只传来一个字:“好。”
晚上七点整。
能容纳八百人的阶梯大讲堂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不仅有本校的师生,还有许多从各处闻讯赶来的退伍老军医、周边医院的医生,甚至还有几个和林晚星一样,从乡下来的赤脚医生代表,他们是被人特意“请”来看笑话的。
全场的目光,如聚光灯般汇集在讲台入口。
林晚星走了上来。
她换下了一身蓝布褂子,穿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衬衫,黑裤子,两条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胸前。
她没有拿任何讲稿,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在无数或轻蔑、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她站定在讲台中央,接上设备的电源。
“嗡”的一声轻响,一台幻灯投影仪被打开,一道光束打在幕布上。
全场一片哗然。
这年头,连大学教授讲课都还以板书为主,她一个赤脚医生,竟然用上了幻灯机?
林晚星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诧,清冷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清晰而有力。
“我叫林晚星。在开始之前,我想说一句话——我不需要在座各位的认可,但我必须让你们看见,在你们看不起的‘土办法’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科学。”
话音刚落,她按下了播放键。
幕布上,出现了一段晃动但清晰的影像。
那是在一个边境哨所临时搭建的手术棚里,光线昏暗,条件简陋到令人发指。
一个浑身是血的战士躺在木板上,腹部一个巨大的创口,血流如注。
影像里的林晚星,冷静地指挥着:“血压持续下降,准备抗休克!没有血浆,立刻用银针,刺人中、足三里,强刺激迷走神经!”
镜头推进,人们清晰地看到,几根银针扎下后,伤员原本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竟然奇迹般地重新聚焦!
全场懂行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用针灸控制休克?闻所未闻!
紧接着,影像里的林晚星一边用自制的止血粉末按压创口,一边用最基础的手术器械,在无影灯都没有的环境下,凭着一盏马灯的光,精准地找到了破裂的脾脏,切除,缝合……整个过程,快、准、狠,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影像定格在她抬起头,满脸疲惫却眼神明亮的脸上时,整个大讲堂鸦雀无声。
死一般的寂静。
“哗众取宠!”一个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的副教授站了起来,脸上满是鄙夷,“你这些所谓的‘操作’,既没有经过严格的对照组,也没有双盲试验数据支持,更不符合任何一本现代医学教科书的规范。你凭什么称之为‘科学’?这根本就是草菅人命的江湖骗术!”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林晚星,看她如何应对这致命一击。
林晚星直视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请问教授,如果是在雪崩现场,你的战友被埋在下面,你是先回去申请课题、设计一套完美的双盲试验方案,等个三五年拿到数据再来救他,还是就地取材,用你所学的一切,哪怕是掰断一根树枝做夹板,也要先把他的命保住?”
她不等对方回答,按动遥控器,幕布上出现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
“这是我到红旗公社三年来,经手的三千一百二十八例伤员的完整追踪数据库。从被子弹贯穿的肺叶,到被地雷炸断的肢体。每一例用药,都有编号;每一次清创,都有记录;每一个‘土方子’,都有后续三个月、半年、一年的并发症和恢复情况反馈。”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利。
“你们所谓的‘规范流程’,是在四季恒温的空调房里,对着书本写出来的;而我的标准,是在零下三十度的风雪里,在子弹呼啸的战场上,用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试出来的!现在,你告诉我,谁的‘科学’,更接近真相?!”
“啪!啪!啪!”
后排,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突然站起来,用力地鼓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燎原的野火,从那几个被特意请来的赤脚医生开始,迅速蔓延到年轻的学生群体,最后,连一些正直的老教授也忍不住开始鼓掌。
那位挑衅的副教授,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终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灰溜溜地坐了下去。
程永年,军医大学术委员会的主席,那个当初对特批函颇有微词的老人,一直沉默地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
他看着讲台上那个身形单薄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女孩,看着她展示的一份份翔实到令人震撼的数据,眼神从审视,到惊讶,再到由衷的赞叹。
讲座结束,人群散去时,他被一群激动的年轻学生围住了。
“程老!我们能不能也申请去边疆实习?”
“是啊程老!我们也想学她那样的真本事!不想天天只在书本上画重点了!”
程永年看着远处被更多人簇拥着、耐心解答着问题的林晚星的背影,她就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所有人心底的涟漪。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助理说道:“回去就起草一份‘基层野战医疗单位轮训计划’的草案,我要亲自提交到校务会讨论。”
凌晨两点,林晚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招待所。
她推开房门,发现门缝底下塞着一张小纸条。
她捡起来,上面是用钢笔写的几个字,力透纸背:“你赢了这一局,但别得意。考试场上,没人能帮你。”
赤裸裸的威胁。
林晚星面无表情地将纸条放在烟灰缸里,划着一根火柴,点燃。
看着它化为一小撮灰烬,她才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本已经被翻得卷了边的《生理学笔记》,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迹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
她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下一行清秀而有力的小字:
“真正的考试,从来不在纸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边防军区指挥所内,灯火通明。
陆擎苍刚刚结束一场战术推演,他揉了揉眉心,接过警卫员递来的一份加密电报。
电报内容很短,但信息量巨大——京中某高层的一位亲属,已被安排进入林晚星所在的补考考场,上峰的意图很明确:在最“公平”的赛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林晚星,以此来挽回颜面。
陆擎苍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修长的手指在坚硬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叩击声。
片刻后,他拿起电话,接通了阿木的专线。
“从现在起,启动二级防护预案。嫂子每日出行路线,至少变换三次,所有路线提前排查。除了你我,任何人不得掌握她的确切动向。”
“是!”
挂断电话,陆擎苍走到窗边,望着远方京师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
暗流,已经再度涌动。
决战的号角,即将吹响。
考试当日清晨,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准时停在招待所门口,接上林晚星,驶向城郊的指定考点。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清晨的薄雾中,陆擎苍的电话,就在此时突然打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