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陆擎苍的声音沉稳如山,却也难掩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
程永年自首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却没能在林晚星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她握着冰凉的听筒,目光穿过窗棂,望向沉沉的夜色。
一个程永年倒下了,但那座由偏见、资历和陈规旧律筑成的大山,依然纹丝不动。
“我知道了。”她轻声说,语气平静得不像一个胜利者。
挂断电话,她没有半分喜悦。
程永年的个人倒台,不过是拔掉了一棵枯树,而她要砍伐的,是整片盘根错节的森林。
七天后,一份盖着军医大学学术委员会鲜红印章的退文通知,被送到了林晚星手中。
她提交的《战地感染防控模型》论文,被正式驳回。
理由栏里,那行印刷体的黑字冰冷而刺眼:“缺乏国际权威文献支撑,研究方法未遵循标准化流程。”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林晚星拿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回了林家祖宅的堂屋。
这里,已经被她布置成一个肃穆的纪念之地。
墙壁正中,是母亲苏婉含笑的黑白遗像。
遗像左侧,是那份证明母女关系的dNA鉴定报告;右侧,是母亲日记里被她放大影印的一页,上面写着:“医者当如履薄冰,亦当有雷霆手段。”
林晚星取来图钉,将那份退稿通知,工工整整地钉在了母亲的日记旁边。
三份文件,并列而立。
一份是血缘的证明,一份是精神的传承,一份是现实的挑衅。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宣言。
当晚,月色清冷。
“林氏医庐”陈列馆后那间尘封的厢房,灯光亮起。
这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小吴检验师和老马保洁员坐在简陋的板凳上,神情紧张而凝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和旧书混合的独特气息。
林晚星将那份退稿通知的复印件拍在桌上,声音清脆如冰:“他们不认纸上写的字,那我们就让他们亲眼看看,病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的目光扫过两人,冷静而锐利:“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支影子部队。没有番号,没有经费,只有病人。”
她摊开一张巨大的医院平面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记号。
她指尖划过外科病区,又重重地点在了妇产科与骨科的位置。
“我调取了近三个月全院所有科室的术后感染数据,剔除掉所有常规干扰项后发现,除了已经被调查组盯上的外科,妇产科和骨科,也存在一个隐性的、持续上升的感染曲线。它很平缓,但它就在那里。”
小吴倒吸一口凉气:“林医生,这……这意味着爆发只是时间问题?要不要立刻上报?”
“上报?用什么上报?”林晚星冷笑一声,“用这份被驳回的论文吗?他们会说我们是危言耸听,是打击报复。”
她站起身,眼神里燃起一股悍然的战意:“我们不能等。今晚,夜巡。”
凌晨两点,医院最寂静的时刻。
三道黑影如幽灵般穿梭在手术区的走廊里。
林晚星走在最前,她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任何一丝空气流动的异常都逃不过她的捕捉。
她最终停在了消毒供应中心那扇紧闭的大门外,侧耳倾听片刻,随即指向门上方一处不起眼的通风口。
老马会意,迅速搬来一个杂物箱垫脚,小吴扶稳,林晚星灵巧地攀了上去。
她没有贸然探头,而是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长柄无菌棉签,小心翼翼地伸进通风口内侧,轻轻旋转,采集附着在管道壁上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她又示意老马带路,来到医院后院一处堆放废弃医疗物资的铁皮箱旁。
箱子上了锁,但常年日晒雨淋,锁芯早已锈蚀。
老马用一根铁丝稍一拨弄,锁“啪”地一声弹开。
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
林晚星戴上备好的手套,打着手电筒在里面翻找。
很快,她从箱底抽出一只未拆封,但塑料包装已经明显泛黄的医用橡胶手套。
“这批货的生产批号,和现在骨科正在用的是同一批。”她将手套对着手电光,语气森然,“包装上标注‘灭菌有效期三年’,但你看这包装袋内壁的水汽。这里的储存湿度,至少是标准的两倍以上。所谓的‘无菌’,早就是个笑话。”
她将手套和那根采集了灰尘的棉签一同放进物证袋,对小吴低声道:“明天开始,我们自己养菌。”
医院地下室,一间废弃的管道间,被他们改造成了简易的微生物实验室。
没有超净工作台,他们就用酒精灯燎烤出一个相对无菌的空气场;没有恒温培养箱,他们就用几只大功率白炽灯泡和棉被搭了一个土制孵化器。
林晚星翻开父亲林建国那本泛黄的《外科手谱》,按照上面记载的古法,用牛肉汤、琼脂和最基础的无机盐,亲手配制出了一批培养基。
但她并未完全照搬,而是在其中加入了微量的酚红指示剂。
“这是我改良的‘土法动态监测法’,”她向小吴解释,“不同菌群代谢产酸产碱的能力不同,会导致酚红变色。这样一来,我们不用等到菌落成型,就能通过颜色的变化,提前预判污染菌的种类和生长速度。”
接下来的四天四夜,三人轮班值守。
地下室那盏昏黄的灯,从未熄灭。
第三日清晨,警报骤然拉响。
妇产科一名剖腹产术后三天的产妇,突发高热、寒战、血压急降,各项指标直指最凶险的败血症!
消息传来的瞬间,林晚星冲进地下室,一把抓起对应时间段,用那只可疑手套样本接种的培养皿。
皿中的景象触目惊心!
原本淡红色的培养基,此刻已经变成一片刺目的亮黄色,中心区域更是生长出了一片灰白色、边缘不规则的菌落。
“是金黄色葡萄球菌!而且是强产酸型!”林晚星立刻调出昨夜的妇产科手术记录,与产妇的病历一对照,所有线索瞬间串联!
她当机立断,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直接打给了妇产科主任办公室:“我是林晚星。立刻停用所有尾号为77b批次的医用耗材,尤其是橡胶手套!马上对所有在床病人启动阶梯式消杀流程!”
程永年闻讯赶到时,妇产科已经乱成一团。
他看着被勒令封存的几大箱耗材,气得脸色铁青,冲着林晚星厉声质问:“林晚星!谁给你的权力下令全科停用物资?!这是严重的操作事故!你要负全责!”
林晚星没有与他争辩。
她只是平静地走到护士站,将一台早已备好的投影仪连接上电源。
幕布上,一幅实时监控画面被投射出来。
画面来自医院后巷一个隐蔽的摄像头,一名外包清洁工,正蹲在垃圾桶旁,将一堆用过的橡胶手套熟练地剪开,翻过面来,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拭几下,重新打包装进一个看似崭新的塑料袋里。
整个妇产科的医护人员,全都死死地盯着那骇人的一幕,一片死寂。
林晚星转过身,迎着程永年震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声如寒铁:“您坚持的程序,申请双盲试验,再到出结果,最快也要半年。可是躺在IcU里的那个病人,只剩下不到六个小时。”
她的手,指向IcU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程主席,我现在不是在写论文,我是在抢命!”
话音落下,台下一片寂静。
几位年轻的医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戴着的同款手套,然后,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摘了下来,扔进了医疗废物桶。
七十二小时后,奇迹发生了。
在林晚星制定的强力干预措施下,不仅妇产科那名败血症产妇的病情被成功逆转,全院各科室持续数月的隐性感染率曲线,竟呈现出断崖式的下降!
一周后的全院工作汇报会上,林晚星站在主席台上。
她的身后,没有ppt,而是三百张培养皿拼成的一幅巨大的“细菌地图”。
通过她改良的酚红指示剂,整幅地图呈现出从绿到黄再到深红的三维热力图效果,每一个科室的感染风险等级,一目了然。
她的手指,最终落在了外科区域那片最深、最刺眼的红色上。
“设备、耗材、流程,这些都是表象。”她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厅里,“这片红色告诉我们,这里的问题,不是设备问题,是人心问题——有人为了每个月那点微不足道的耗材回收补贴,在拿病人的命,换自己的钱。”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角落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回过头,只见老马保洁员,将一整袋从各科室追缴回来的问题手套,狠狠地扔进了走廊尽头的焚化炉投料口。
他按下了启动按钮,熊熊烈火瞬间燃起。
散会时,没有人鼓掌。
巨大的成功面前,是更巨大的沉默。
在座的每一位科室主任、专家教授,都像是被这三百个培养皿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程永年站在会议室门口,高大的身躯在走廊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久久未动,最终,在与林晚星擦肩而过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沙哑地挤出几个字:“下次……提前报备。”
林晚星望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转身,将拷贝了所有数据和图谱的U盘,交给了早已等候在外的记者小赵。
“你的纪录片,《她们说》,可以加一集了。”她迎着小赵激动而崇拜的目光,轻声道,“名字就叫,《它活着》。”
窗外,那串银簪风铃在晚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像是在为这场没有掌声的胜利而欢呼。
林晚星忽然想起母亲日记里那句话:“医者要说真话。”
她微微扬起嘴角。
这一回,她说出的,不只是过去的真相,更是未来的规则。
深夜,喧嚣散尽。
林晚星没有休息,而是坐在灯下,开始整理这几周从小吴那里拷贝来的,海量的、被检验科视为冗余的生化检验历史数据。
对别人而言,这是废纸,对她而言,这却是尚未被发掘的金矿。
她快速地翻阅着,一行行数字在她眼中自动组合成动态的曲线。
忽然,她的指尖顿住了。
在一份标记为“常规体检-肝功能备份”的陈旧档案中,一串连续的、本该平稳的谷丙转氨酶数值,呈现出一种极不规律、如同幽灵心跳般的微小峰值。
它太微弱了,弱到会被任何一个时代的医生忽略。
但林晚星的眉头,却缓缓地皱了起来。
在她的知识库里,这种诡异的波动模式,只指向一种被现代医学界称为“沉默杀手”的罕见可能。
而它的源头,绝不应该出现在这家医院,更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