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大学的大礼堂庄严肃穆,足以容纳千人的阶梯教室座无虚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书卷气和消毒水味的紧张气息。
主席台正上方,悬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用遒劲的宋体字写着:“严谨·规范·与国际接轨”——八个大字,像八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主席台中央,程永年端坐如松。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色西装,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威严,仿佛一尊不容置疑的学术神只。
他身后的学术委员会成员们,个个都是军区医疗系统内响当当的人物,此刻他们或交头接耳,或审视着手中的材料,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轻慢与审判。
当礼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林晚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场内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又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
无数道目光,混杂着好奇、轻蔑、同情与幸灾乐祸,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
几位头发花白的资深教授甚至发出低低的嗤笑。
“就是她?看着像个没毕业的女学生。”
“听说连正规的实验室操作规程都搞不明白,就敢质疑院里的感染控制体系,真是无知者无畏。”
然而,林晚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些目光洗礼。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身份与专业的白大褂,而是换上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素净蓝布衫,样式简单朴素,却衬得她本就清丽的面容愈发干净,像一株风雨中兀自挺立的白玉兰。
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穿的颜色。
她一步步走上台,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偌大的礼堂里回响,清晰而坚定。
她没有走向为她准备的答辩席,而是先将一摞厚厚的、用牛皮纸封面精心装订好的册子,亲手分发给主席台上的每一位委员。
册子的封面上,只印着一行黑体字——《附属医院外科术后感染事件·环境菌落溯源报告》。
“各位老师,各位前辈,”她的声音清冷而平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礼堂,“在开始之前,我想让今天的数据,说得比我更响亮。”
程永年不屑地翻了两页那份“土法炮制”的报告,随手将其扔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他清了清嗓子,率先发难,声音洪亮而充满权威:“林晚星同志,在我们开始讨论这份……‘报告’之前,我必须先强调一点。”
他扶了扶眼镜,从手边拿起三本厚厚的英文原版期刊,“这是最新一期的《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和《柳叶刀》。上面明确指出,任何关于医院感染的研究,都必须基于大规模、多中心、双盲对照的临床试验,其数据模型必须经过严格的统计学分析。否则,就是孤证,是臆测,是彻头彻尾的伪科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晚星的脸上:“恕我直言,以目前基层医院的科研条件和人员素养,根本不具备进行此类研究的能力!你这些基于个案观察得出的结论,在学术上,完全不具备任何统计学意义!”
一番话引经据典,气势磅礴,瞬间将林晚星打入“不专业、不科学”的深渊。
台下不少年轻医生都露出了信服的神色。
然而,林晚星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她静静地等程永年说完,才转身面向身后巨大的白色幕布,平静地说道:“我同意程主席的观点,科学需要严谨。那么,我们就来看点严谨的东西。”
她打开了身后一台老旧的投影仪。
随着风扇嗡嗡作响,一束光投射在幕布上,画面闪烁了几下,一段影像清晰地呈现出来。
画面中,是医院的污物处理间。
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十三分。
一名穿着保洁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正熟练地将用过的一次性橡胶手套从垃圾袋里拣出来,走到水龙头下,用自来水简单冲了冲,甚至连肥皂都没用,就直接甩了甩水,重新塞进一个标着“无菌”字样的包装袋里。
“这是我从后勤仓库借用设备,调取的三天内,所有涉及第三手术室的清洁流程监控记录。”林晚星的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类似的违规操作,总计十七次,涉及四名不同的外包保洁人员。”
全场哗然!
监控录像这种铁证,带来的冲击力远比任何学术论文都更直接!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林晚星提高了音量:“下面,有请我的第一位证人,附属医院清洁组组长老马师傅。”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礼堂的侧门。
年过半百的老马保洁员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蓝色工作服,紧张地搓着手,一步步走了上来。
他的手抖得厉害,但在林晚星鼓励的目光下,他还是站到了证人席。
老人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工牌的复印件,声音嘶哑而清晰:“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手术室的打卡记录显示,我从晚上七点到凌晨三点都在岗。但……但我人其实在家里照顾我生病的老伴。是……是有人用了我的工牌号,替我打了卡。”
他又拿出一张被汗渍浸得发黄的、用铅笔记的密密麻麻的账本,“这是我私下记的每日耗材用量。按照规定,第三手术室那天晚上加台三场手术,至少要消耗三十副手套。但库房登记的出库量,只有五副。手套实际消耗比登记多了整整六倍!”
林晚星接过老马的话头,目光如利剑般扫向台下:“重复使用、伪造记录,这只是表象。背后,是某些人为了掩盖采购链条上的巨大亏空,而进行的系统性造假!”她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坐在台下第三排,一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奋笔疾书、假装镇定的干部,“后勤保障处采购科的李科长,贵处上个季度刚刚批准的那笔高达五万元的‘低值易耗品专项补贴’,现在,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它的具体去向了?”
那个被称为“李科长”的中年男人猛地一颤,手中的钢笔“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会场后方响起。
“我……我能作证!”
众人回头,只见检验科的小吴技术员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快步冲上台,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在当时还极为罕见的物件——一个从国外带回来的U盘。
“我……我保留了所有样本的原始数据备份!”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前几天,科里领导找到我,说为了‘统一口径’,要求我们对数据进行‘技术性调整’。我……我不敢违抗,但我把每一份培养皿的真实检测结果,都偷偷存了下来!”
林晚星接过U盘,插入她带来的另一台同样是陆擎苍“借”来的电脑。
屏幕上,两份报告并列出现。
左边,是医院官方出具的、盖着红章的报告,上面写着“菌群数量在正常范围内”。
右边,是小吴备份的原始数据图谱,那上面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菌落形态,清晰地标示着——“检测出包括耐甲氧西林金黄色葡萄球菌在内的三种致命性多重耐药菌,菌落总数超标八百倍!”
林晚星看着满脸震惊的众人,轻声说道,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你们可以修改报告,可以统一口径,但是你们改不了细菌长出来的样子。”
程永年的脸色已经从猪肝色变成了铁青。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声嘶力竭地咆哮:“荒谬!一派胡言!几个外包工的程序瑕疵,一个年轻技术员的私下备份,就能否定我们医院整体的医疗水平吗?就能推翻我们几十年建立起来的管理体系吗?”
“程主席,您说得对,程序很重要。”
林晚星不疾不徐地打出了最后一张,也是最震撼的一张幻灯片。
那是她用三百多张培养皿的照片,拼接而成的一幅巨大的“细菌地图”。
地图中央,赫然是附属医院外科大楼的平面图,不同的颜色触目惊心地标注出了污染物的分布热区。
而污染最严重的深红色,正集中在第三手术室的通风口附近。
她的目光直视着暴怒的程永年,清冷而锐利。
“所以,也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作为全院感染控制总负责人的您,会让第三手术室的中央空调高效过滤网,连续三个月未按规定进行更换和清洁?这违反的,正是由您亲自修订并签署的《三级甲等医院院内感染管理标准》总则第十七条第四款。”
全场死寂。
会议结束时,没有人鼓掌。
那面写着“严谨·规范”的巨大横幅,在众人眼中显得无比讽刺。
当林晚星收拾好东西,走出礼堂时,她清晰地听见身后有几个年轻医生在低声议论,声音里带着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迷茫和重塑。
“天啊,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按一个错误的流程做手术……”
“那个滤网……我上个月就觉得不对劲,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
夜色已深,军区大院里万籁俱寂。
林晚星刚回到家,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电话那头,是省厅特邀法医专家陈法医沉稳的声音:“晚星,干得漂亮。省卫健委和军区后勤部已经连夜成立了联合专项调查组,明天一早就进驻附属医院。”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另外,还有个事。我托人查了你母亲当年住院期间,她们那个病区的消毒班次记录,也找到了几处非常不合常理的异常。”
林晚星挂断电话,走到窗边。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素净的蓝布衫上,像渡了一层薄霜。
她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窗沿上挂着的一串银簪风铃,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风铃在夜风中没有发出声响,但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听见了那撕裂黑暗的声音。
这一仗,才刚撕开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