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板一路攀升,却丝毫无法冷却林晚星眼中燃烧的战意。
她平静地扫过观察窗外那几张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明显敌意的脸,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操作台前那个痛苦呻吟的男人身上。
病人是一名三十出头的退伍兵,在一次民兵施工爆破中被意外炸伤,腹部大面积组织坏死,创口深可见骨,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这是典型的、足以致命的严重感染。
“林同志,你确定要开始吗?”赵护士长压低声音,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她指了指一旁被单独放置的器械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林晚星亲手制作的“改良引流装置”,旁边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未经审批器材,须孙怀礼副院长亲笔签字方可临床试用。”
这无疑是孙怀礼设下的最后一道关卡。
他算准了自己绝不可能签字,也算准了林晚星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选择放弃,或者使用传统方法然后迎接失败。
林晚星没有去看那个器械盘,仿佛它根本不存在。
她甚至没有争辩一句,只是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静语气,对身边的赵护士长说:“赵姐,麻烦您,请准备三根输液用的橡胶软管、两个用过的青霉素空瓶、一卷医用胶布。”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观察窗外的几名医生和监考老师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她要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做什么。
这哪里是清创?
分明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唯有站在角落里的小刘助教,他一声不吭,转身从准备柜里拿出一盏崭新的酒精灯,稳稳地放在林晚星手边。
“谢谢。”林晚星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戴上无菌手套,动作娴熟而精准地开始清创。
她的手,稳得像磐石。
手术刀片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轻巧地剔除着每一丝坏死的组织,却又精准地避开每一根脆弱的血管。
她的声音同时响起,清晰而沉稳,像是在进行一场公开教学。
“诸位老师请看,伤口深部积液,若不能及时引流,郁积于内,便会形成‘阴湿之毒’,腐蚀肌理,损伤正气。”
她巧妙地用“阴湿之毒”这个极具中医色彩的词,替代了生涩的“厌氧菌感染”。
话音未落,她已经将一根橡胶软管在酒精灯外焰上快速燎过,使其微微软化。
“古人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创口也是同理,要让其内部的气血流通起来,就必须‘导流避害’。”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根温热柔软的橡胶管,顺着创口最深处的一个窦道,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轻轻巧巧地探了进去。
这个动作,彻底颠覆了在场所有外科医生的认知!
传统的引流条是直来直去,而她,竟然让引流管在体内走了个弯!
紧接着,她拿出那个小小的青霉素瓶,将另一根橡胶管的一端插入瓶塞,另一端则连接到已经置入体内的那根管子上。
最后,她用针筒抽空了瓶内部分空气,再用胶布将所有接口密封。
一个肉眼可见的奇迹发生了——浑浊的、带着血丝的脓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开始缓缓地、持续不断地从创口深处,被吸入那个小小的玻璃瓶中。
一个最简陋,却也最有效的负压引流装置,诞生了!
她甚至没有用一句“负压”或者“帕斯卡定律”,只是淡淡地解释:“此法可确保‘毒液’只出不进,避免二次污浊。”
整个清创室鸦雀无声。
连那位被孙怀礼派来、手持相机准备记录“失败案例”的监考老师,都看得入了神,举着相机的手僵在半空,竟忘了按下快门。
术后第三天,奇迹延续。
那名退伍兵的体温从持续高烧的三十九度八,稳稳地降回了三十七度二,引流瓶中的液体也从最初的暗红浑浊,变得清亮淡黄。
这意味着,最危险的感染高峰期,被她用几个瓶子和胶布,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赵护士长特意将所有实习医生召集到病房,进行了一次现场查房,并点名让林晚星讲解处置思路。
面对着一张张充满敬佩和好奇的年轻脸庞,林晚星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套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其实这不是我的发明。我只是在整理父亲遗物时,看到一些他在东北老林区行医的笔记。那里的老猎户处理猛兽造成的枪伤时,就有用空酒瓶倒扣在伤口上吸脓的土办法。后来有人发现,要是给酒瓶加一截自行车的内胎,效果会更好。我只是借鉴了这个经验,把它规范化了一点。”
她把一切都归功于一个无法考证的“民俗”,说得自然而然,仿佛真有其事。
话音刚落,研究生班长陈师兄突然高高举起了手,激动地问:“林同学!这个方法太实用了!能不能……能不能把它写成操作步骤,放进我们的实习生手册里?以后我们下部队,肯定用得上!”
“对!写进去!”
“这个比课本上讲的有用多了!”
病房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赞同声,像一股暗流,冲刷着僵化的堤坝。
当晚,孙怀礼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天的清创录像。
当他把画面放大,死死盯住林晚星在用一个烧杯向小刘助教比划讲解时,那清晰无误的口型,让他如遭雷击。
“斯塔林方程……”
四个标准的中文词语,从她口中无声地吐出。
那一刻,孙怀礼猛地按下了暂停键,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那套“猎户土方”的说辞,不过是这个女孩用来包裹惊世骇俗内核的、最朴素的伪装!
她拥有的,是一整套完整而超前的现代医学理论体系!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
许久之后,他颤抖着手,从抽屉里抽出一份空白的红头文件表格,在标题栏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关于申请设立“战地实用医学技术创新试点班”的请示》。
然而,在申请人那一栏,他的笔尖悬停了许久,终究没能落下。
窗外的月色冷如冰霜,映着他办公桌上一个蒙了灰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严重泛黄的黑白合影——年轻的孙怀礼,正意气风发地站在他的导师身边,背景是1954年白雪皑皑的边境巡诊站。
与此同时,“晚间研讨班”迎来了它的第十次聚会。
这一次,图书管理员老张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用那把从不离身的钥匙,破例打开了图书馆二楼珍本库那扇沉重的铁门,从里面取出一本用牛皮纸包裹、尘封了至少二十年的《建国初期野战救护技术汇编》。
“丫头,你看看这个。”老张将书递给林晚星,声音沙哑。
林晚星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脆弱的书页,一股旧纸和樟脑的气味扑面而来。
当她翻到关于“冻伤环境下紧急处置”的章节时,一行铅印小字悍然撞入她的眼帘:“……极寒条件下,可用军用罐头盒隔火加热橡胶导管,以增强其柔韧性,便于深部创口引流……”
她的心,猛地一震!
这不就是她用酒精灯加热软管的“独创”吗?
原来,这不是她从未来带来的发明,而是这片土地上,曾被无数先辈医者广泛使用,却又在和平岁月中被遗忘的、闪耀着光辉的集体智慧!
她找到了!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个时代最坚实的立足点!
她不必再扮演一个横空出世的革新者,她只需要做一名“拾遗者”,将这些被历史尘埃掩埋的珍珠,一颗颗重新擦亮。
散会前,小刘助教悄悄塞给她一支沉甸甸的英雄牌钢笔。
“林同学,这是最新的微型录音笔,磁带在里面。今天你讲的‘创伤失血休克五阶段补液法’,我给你录下来了,你回去整理成文字,这个太重要了!”
林晚星接过钢笔,正要道谢,却无意中发现,在黄铜笔帽的内侧,竟用针尖刻着一行细如发丝的小字:“真理不怕封锁,只怕无人传播。”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归途中,她路过图书馆的外墙。
借着昏暗的路灯,她惊讶地发现,那面斑驳的墙上,不知被谁用粉笔画了一颗歪歪扭扭、却努力向上伸展的五角星。
她驻足了良久,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铅笔,走上前,在那颗五角星的顶端,轻轻添上了一道璀璨的星光。
像一个回应,也像一个誓约。
远处路灯的尽头,一个一直伫立在黑暗中的高大身影,缓缓转过身,向着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他手中紧握的文件夹一角,在灯光下一闪而过,上面赫然印着“孙怀礼”三个字。
那道星光,像一个无声的信号,刻在了清冷的夜色里。
然而,林晚星没有看到,在更远处的另一栋教学楼的阴影下,还有一双眼睛,像鹰隼般锐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然后悄然隐没于更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