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临时营地的铁皮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鼓响。
废弃矿洞内,空气湿冷而凝重,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泥土的腥气。
林晚星蹲在矿洞口,借着一盏充电提灯昏黄的光,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被油布层层包裹的铁盒。
盒盖开启的瞬间,一股干燥的药香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弥漫开来。
里面躺着的,是几十颗米粒大小、色泽暗黄的种子。
这就是老康耗费心血,用特殊方法催芽处理过的黄柏种子。
在大青山这种严苛环境下,普通种子的发芽率不足百分之五,而这些,却被硬生生拔高到了百分之七十。
它们是希望,也是一场豪赌。
“晚星,这……这真的行吗?”团队里的老大姐李桂芳凑了过来,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忧虑,“这些种子太金贵了,每一颗都顶得上咱们一个月的经费。这雨下得这么大,万一……万一全打了水漂……”
林晚星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尖轻轻拈起一颗种子,仿佛托着一件稀世珍宝。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幕,望向外面那片被暴雨冲刷得满目疮痍的山坡。
她的眼神平静,却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芳姐,”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失败一百次,都值得。只要最终,能有一棵活下来。”
说完,她不再犹豫,转身走到一块刚刚被学员们清理出来的、位于塌方区边缘的小块平地上。
她俯下身,亲手挖开一个浅坑,郑重地将那颗种子放入其中。
没有仪式,没有言语,只有覆土的轻柔动作。
雨水打湿了她的背,泥水溅上了她的裤腿,她却浑然不觉。
这一刻,她仿佛不是在种一棵树,而是在埋下一个誓言。
消息像长了翅膀,顶着狂风暴雨飞回了林业局。
“胡闹!简直是胡闹!”郑青山一掌拍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花四溅。
他那张因常年风吹日晒而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怒意,“马上备车!带人去试验区!我倒要看看,她林晚星要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半小时后,一辆越野车卷着泥浆,咆哮着停在了矿洞营地外。
车门推开,郑青山穿着雨衣,大步流星地走来,身后跟着几名神色紧张的林业局工作人员。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片刚刚翻松的土壤,新土的颜色在灰败的山坡上格外刺眼。
怒火在他胸中轰然引爆,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晚星的鼻尖上。
“林晚星!这就是你向我保证的‘最小化干预’?这就是你说的‘不破坏原生生态’?你看看这片地!翻动土壤,就是对山体最大的扰动!你这是在救它,还是在加速它的死亡!”
雨水顺着林晚星漆黑的发梢滴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水痕。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争辩,只是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缓缓站直了身体。
“郑局长,您说得对。”她的声音清冷而镇定,像山涧里的溪水,“任何形式的翻土,都是对生态的扰动。所以,我们的作业范围,严格限定在三年前那次泥石流造成的塌方区内,这里原有的植被早已被摧毁。”
她不疾不徐地从防水口袋里取出一个被塑料膜包裹的记录本,翻开一页,递到郑青山面前。
“我们每一个取土点的深度,都不超过十厘米,仅为幼苗根系提供最基础的生长空间。并且,在作业区周围,我们铺设了草帘和防冲刷网,就是为了防止您担心的水土流失。”
她指着本子上一排排整齐的数据,眼神锐利如刀:“这是我们团队连续三天,每小时监测一次的水土流失数据。对比山坡上未作业的自然区域,我们的试验田,因为采取了防护措施,土壤流失率反而比自然降雨冲刷的平均值,低了百分之十二。”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在郑青山的怒火上。
他死死盯着那份数据,看着上面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以及旁边附带的现场照片,脸上的怒容一点点僵住,最后化为一种复杂的、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怒火和质疑,都被这一页薄薄的纸,堵得哑口无言。
那一晚,郑青山咳得几乎没合眼。
他的慢性支气管炎,每逢阴雨天就变本加厉,胸腔里像拉着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固执地拒绝了随行人员送他去卫生院的建议,嘴里嘟囔着:“老毛病了……人类不该向自然索取太多,一点小病小痛,熬过去就好了。”
他的话,被前来送热水的小马听了去,悄悄告诉了林晚星。
林晚星听完,沉默了片刻,转身走进了自己那间兼做实验室的帐篷。
她从随身携带的药材箱里,精准地翻出麻黄、杏仁、甘草三味药材,用研钵捣成细粉,按特定比例调配。
接着,她拿出一个小酒精灯,一个军用铁饭盒,几根空心导管,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
半小时后,一个简易的蒸汽雾化吸入装置出现在桌上。
铁盒里的药液被酒精灯加热,冒出的白色蒸汽带着草药的清香,通过导管缓缓送出。
她把装置递给小马:“拿去给郑局长,别说是什么药,就说是我做的一个‘空气净化器’,能让空气湿润些,睡得舒服点。”
第二天清晨,营地里的人惊奇地发现,郑局长那几乎响了一夜的咳嗽声,竟然停了。
郑青山靠在行军床上,胸口的憋闷感奇迹般地缓解了大半。
他怔怔地盯着床头那个还在冒着丝丝白气的小铁盒,以及那股让他倍感舒缓的草药香气,沉默了半晌,沙哑地问站在一旁的小马:“……这真是她做的?”
小马用力点头:“是。林工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森林养人,人也该养森林。互相的。”
郑青山浑身一震,那句“互相的”,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他封闭已久的心门。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小马以为他睡着了。
忽然,他猛地掀开毯子,抓起墙角的军用望远镜,踉跄地冲出营房,不顾旁人劝阻,一步步爬上了临时搭建的了望塔。
雨势小了些,化作蒙蒙的细雨。
他举起望远镜,镜头对准了远处的山坡。
视野中,林晚星正带着几个年轻学员,在刚刚种下幼苗的试验田上,用砍来的竹子和军用伪装网,熟练地搭设遮阳和防雨棚。
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份从容和老练,不像一个高材生,倒像一个在这片山里耕作了一辈子的老农。
第三天,雨停了。
一张加密的卫星影像图,通过军用线路,直接送达了临时设立在军区联络站的指挥部。
一身戎装的陆擎苍亲自审阅了图片。
高分辨率的影像清晰地显示出大青山南麓的地貌特征,以及林晚星团队标记出的那几块试验田。
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处,沉声下令:“总部的批复下来了。立刻调拨一批军用保温膜和高精度滴灌设备,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前线,优先保障药谷试点的需求!”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另外,命令侦察分队,携带三维地形测绘仪,全力协助林晚星同志,为整个南麓绘制精准地形图,将所有塌方区、次生林带和具备轮采潜力的药用林区,全部给我标定出来!”
当天深夜,一张巨大的高清影像图,被投影设备投射在林晚星帐篷内的帆布墙上。
整片大青山南麓的地形地貌,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展现在眼前。
山体的脉络、溪流的走向、植被的疏密……一览无余。
而在那片广袤的绿色中,有几处被精准地用绿色高亮标记出来,旁边注释着:一级适宜轮采区。
那正是她计划中最核心的药用林带。
黎明时分,天光微曦。
郑青山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那片试验田的边缘。
这一次,他的脚步不再沉重,眼神里也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探究。
他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一株刚刚破土而出、嫩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黄柏幼苗,却又怕自己的粗糙会伤到它。
就在这时,他眼角一瞥,发现幼苗的根部,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湿润的泥土,拈起一张被防水塑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清秀而有力:
“郑局长,您十年前想在这片山上做的事,今天,我们替您接着做。”
轰的一声,郑青山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脑门,眼眶瞬间就红了。
十年前……十年前,他也是这样雄心勃勃,带着一批人,想在这片荒山上种下希望,却最终惨败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虫害和后续的资金断裂。
那是他心里最深的一道疤,从未对人提起过。
她……她怎么会知道?
喉头一阵哽咽,他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看着那株脆弱的幼苗,在清晨的寒风中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缓缓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干部外套,轻轻地、温柔地,盖在了那几株幼苗之上,为它们挡住侵袭的寒气。
远处,山雾缭绕,天地一片苍茫。
一棵树,正在这片见证了无数次失败与绝望的土地上,悄然扎下了新的根。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郑青山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看到小马正急匆匆地从营地方向跑来,神色带着几分古怪和焦急。
“郑局……林工!”小马看到他们都在,喘着粗气喊道,“山下……山下阿木寨的老猎户托人带话上来了,指名要找林工!”
林晚星闻声回头,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解:“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马咽了口唾沫,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他说……他说你们种下的这些东西,动静太大,恐怕……惊动了山里沉睡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