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无形的网骤然收紧,勒得林晚星几乎窒息。
连续四十八小时的高强度运转,她的身体早已到达极限,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
最后一个中毒患儿的各项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下来,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是此刻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她松开手,身体一软,靠着冰凉的帐篷支架滑坐下去,指尖却依然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听诊器,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帐篷外雨声淅沥,泥土的腥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片临时营地独有的气息。
一名随军的老记者悄无声息地举起相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按下了快门。
镜头里,女人年轻的脸庞上沾着几点干涸的泥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嘴唇干裂起皮,可她那双疲惫到极致的眼睛却还未完全闭上,正用微不可闻的沙哑声音对身边的护士做着最后的叮嘱:“记住,每两小时测一次电解质,数据有任何波动,立刻叫醒我。”
老张放下相机,心中早已为这张照片拟好了标题——《她不是超人,只是不肯倒下》。
这简单的画面,比任何宏大的口号都更能撼动人心。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指挥中心的帐篷里,气氛比外面的雨天还要阴沉。
中央调查组的人再次抵达,为首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官方威压。
他们带来了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新文件,白纸黑字,措辞却冰冷得像一把刀。
李政委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脸色便瞬间剧变。
那份文件的标题是《关于建议林晚星同志赴京参加医疗政策研讨班的函》,内容却是鉴于近期抗洪一线“风波频发”,为“保护干部”,建议将林晚星暂时调离军区总院的领导岗位。
这哪里是去参加什么研讨班,这分明就是变相的隔离审查,软禁!
李政委的手指捏得发白,他猛地抬头,立刻让警卫员去请陆擎苍。
陆擎苍踏入帐篷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和湿意。
他接过那份薄薄的纸,目光迅速扫过,当他看到右下角的签发单位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个部门的印章,他化成灰都认得——正是当初试图用权势强行压下“毒饺案”,要将林晚星的调查结果定性为“谣言”的那个地方!
他们终究还是来了。不是为了嘉奖,而是为了清算。
“陆少将,”调查组组长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上级的决定,希望你能理解和配合。”
陆擎苍没有回答。
他只是拿着那份调令,一步步走到会议桌前。
在调查组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双手用力,将那份足以决定林晚星前途命运的文件,当众撕成了碎片!
“撕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
纸屑如雪花般被他掷在桌面上,带着一股决绝的怒火。
“她,林晚星,在这次抗洪抢险中,亲手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三百二十七个病人的性命,其中一百零九名是儿童。”陆擎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她堵住了两条足以掏空整个后勤系统的腐败链,保住的是前线数万官兵的命。你们不给她授勋嘉奖,反倒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把她带走?”
他的目光如出鞘的利刃,森然扫过调查组的每一个人:“我陆擎苍,可以把这身军装脱了,把肩上的军衔交出去,但我的妻子,谁也别想动!”
“我可以交出军籍,但绝不交出妻子。”
一句话,掷地有声。
整个指挥中心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冰冷的雨点,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帐篷,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战役擂鼓。
调查组组长的脸色青白交加,他没想到陆擎苍竟敢如此刚硬,当众撕毁上级文件,这无异于公然抗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军区的小刘法务兵抱着一台加密笔记本电脑冲了进来,他看也未看调查组的人,径直对李政委报告:“政委!所有证据链已经整理完毕,包括孙会计提供的原始账目和我们技术部门恢复的被删除数据,形成了完整的《抗洪期间违纪行为汇总报告》,已通过军内最高级别的加密渠道,直呈中央军委监察局!”
与此同时,一直被看管起来的孙会计也被人带了进来。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对着脸色铁青的调查组,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道:“我自愿留下作证。我伪造账目是事实,我愿意承担伪证和渎职的全部罪责,哪怕是上军事法庭。但也请你们看看这些数字,看看我做的那些假账,哪一笔钱不是为了给前线多买一盒救命药?哪一笔不是为了给快要倒下的战士多弄一箱压缩饼干?哪一笔,不是为了活人!”
当晚,风波的中心,林晚星对此却一无所知。
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出医疗帐篷,只想找个地方彻底睡死过去。
刚走出几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便从身后将她紧紧圈住。
是陆擎苍。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她,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瘦弱的身体嵌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再也不分离。
林晚星先是一愣,随即,那紧绷了数十个小时的神经,终于在他熟悉的、带着雨水气息的怀抱里寸寸断裂。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他身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后怕与愤怒。
良久,他粗粝的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想再看你一个人扛着整个世界往前走。晚星,这次换我,换我挡在外面。”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
紧接着,便是再也无法抑制的决堤。
林晚星伏在他坚实的肩头,将所有的疲惫、委屈和恐惧,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
她哽咽着,轻声问:“值得吗?为了我……”
他没有让她说完,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温柔而郑重。
“你活着,就够了。”
凌晨三点,夜色最浓,雨势也渐小。
一辆经过改装的军用吉普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军区大门,汇入通往外界的山路。
陆擎苍单手握着方向盘,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被车灯切开的黑暗。
后视镜里,映出林晚星蜷缩在后座熟睡的侧脸,她太累了,即便在颠簸的车上,也睡得极沉。
车载电台一片静默,只有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
山路崎岖,转过一个急弯,前方是愈发浓重的雾气,能见度不足十米,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了大口。
就在这时,陆擎苍的眼角余光瞥到后视镜里的一丝异动。
一道刺目异常的车灯光束,猛地从后方浓雾中穿透而出,死死钉在他的吉普车尾。
那是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像个幽灵,车牌被厚厚的泥巴完全遮盖,辨认不出任何信息。
它跟得不远不近,始终保持着一个危险的距离。
陆擎苍的眼神瞬间一凛,周身的气场由沉静转为凌厉的警觉。
他握着方向盘的左手稳如磐石,右手却悄然无声地向下移动,缓缓移向了腰间那把冰冷的配枪。
风雨未歇,战局重启,而这一次,他们不再被动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