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被一声刺耳的金属悲鸣撕裂。
东渠沼泽边缘,一台大功率抽水泵的叶轮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疯狂空转,却再也抽不上一滴水。
泥浆翻滚,几个年轻的清淤队员半个身子陷在淤泥里,费力地想把泵拖出来,却被一股顽固的力量死死拽住。
林晚星的靴子深陷在岸边的烂泥里,她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那片浑浊不堪的沟槽。
东渠荒废多年,淤泥深达两米,但这种被硬物卡住的情况,绝不寻常。
“都上来!”她冷声命令。
队员们爬上泥岸,满身污泥,气喘吁吁。
林晚星没有多言,亲自拿起一根长杆探入水下,用力搅动几下,杆头传来的触感让她脸色瞬间冰冷。
不是石头,不是树根,是一种柔韧又坚韧的缠绕感。
“这不是自然淤积。”她收回长杆,上面挂着几缕被搅碎的黑色塑料薄膜,混合着腐烂的生活垃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
她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淬了冰的怒意,“这是有人想让我们死在这儿。”
废弃的农膜和垃圾层层叠叠,如同恶毒的渔网,将整个渠底彻底封死,不仅卡住了抽水泵,更在沼泽的高温和潮湿下,成了一个巨大的病菌培养皿。
“不等了。”林晚星当机立断,“传我命令,放弃整体抽排。以涵洞为界,分段切割!用铁板做临时围堰,一段一段地清!老马,让卫生员过来,所有清理过的区域,立刻喷洒生石灰,防止疫病!”
命令如流水般传达下去,原本因挫败而有些消沉的队伍,瞬间被重新注入了灵魂,再次投入到与死神赛跑的战斗中。
就在此时,一名知青脸色煞白地从临时安置点方向冲了过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林晚姐,不好了!阿娟……阿娟要生了,可是她肚子疼得……快不行了!”
林晚星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回跑。
临时产房,不过是用几块防水布匆匆搭起的棚子,昨夜的暴雨让棚内积了一层冰冷的泥水。
发电机早就没了柴油,唯一的照明是一盏忽明忽暗的马灯。
缺水,缺药,消毒酒精都快见了底,接生条件比几十年前的乡下还要恶劣。
她冲进棚子时,接生的女知青已经满头大汗,快要哭出来:“晚星姐,不行……阿娟姐她没力气了,宫缩越来越弱……”
产妇阿娟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嘴唇发白,呼吸微弱,已然是宫缩乏力的危险征兆。
林晚星没有一丝犹豫,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双膝“扑通”一声跪进冰冷的积水里,稳住颤抖的双手,从随身的医疗包中抽出几根银针。
“别怕,阿娟,看着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力量,“我在这里,你和孩子都会没事。”
她手法精准而迅速,银针稳稳刺入产妇的合谷穴。
随即,她开始用一种独特的、富有节奏的语调进行心理疏导,同时让旁边的女知青用两块木板,按照她喊出的节拍,一下一下地敲击,模拟出简易的呼吸节拍器。
“吸……二……三……好,吐……慢慢来,跟着我的节奏,把所有力气都用在这一口气上……”
时间在黑暗与压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棚外是轰鸣的清淤机械声,棚内是林晚星沉稳的口令和产妇压抑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压抑的空气时,所有人都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林晚星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
她想站起来,才发现双膝早已在冰冷的泥水里跪了近三个小时,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整个人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然而,命运似乎不打算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知青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满是焦急:“晚星姐!小石头……小石头又不见了!”
另一个知青补充道:“有人看到他昨天半夜就一个人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谁劝都不听,就坐在那儿淋雨,嘴里一直念叨着‘爸爸妈妈答应了会回来找我’……”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她来不及换下湿透的裤子,只抓起一件雨衣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村口的老槐树在风雨中摇曳,像一个绝望的老人。
林晚星冒着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树下寻找,终于在一个被掏空的树洞里,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
男孩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林晚星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她脱下自己的雨衣,紧紧裹住男孩冰冷瘦小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她没有说“别等了”或者“他们不会回来了”之类残忍的话,只是轻声在他耳边说:“小石头,你知道候鸟吗?它们每年秋天都会飞去很远很暖和的南方。它们飞走,不是不要自己的家,而是为了能积攒足够的力量,为了能活着,在第二年春天,再飞回来。”
怀里的小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长久以来压抑的、无声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男孩“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小手死死地抓住林晚星的衣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松手。
林晚星不再多言,默默地背起他,一步一步蹚着没过小腿的积水往回走。
脚下的路泥泞不堪,她一步一滑,好几次险些摔倒,但背上的孩子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那纤瘦的脊背,始终挺得笔直。
当她背着孩子回到工地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拄着拐杖,正站在雨幕中,遥望着东渠边那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是老梁工,当年负责这片水利工程的总工程师,几年前因工伤退了下来。
他看着那些挥汗如雨的年轻人,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他叫住林晚星,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
“孩子,这是我当年藏工具箱的钥匙。”老人声音沙哑,“东渠,第七个涵洞,左边第三块壁砖后面。”
众人将信将疑地跟着林晚星来到指定的涵洞,撬开那块早已与洞壁融为一体的水泥封层,里面果然藏着一个沉重的铁皮箱。
箱子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整套保养得当、锃光瓦亮的德制清淤专用工具,静静地躺在防潮油布上,旁边还有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的手绘维护手册。
“这些工具,这些水渠……本来都应该每年检修一次的……”老梁工拄着拐,喃喃自语,像是在对他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可后来……后来就没人管了……”
林晚星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手册,封面上有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墨迹虽已褪色,却依旧能感受到书写者当年的心血与期盼——防患于未然。
深夜,雨势渐小。
林晚星刚巡查完大坝回来,准备对着手册和自己绘制的风险图,重新制定清淤方案。
突然,营地外围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竹哨声!
那是老马兽医特制的警报,用一种只有他养的几条猎犬才能听懂的频率吹响。
几乎在哨声响起的瞬间,几道黑影从黑暗中暴起,如猎豹般扑向物资仓库!
是陆擎苍事先埋伏下的侦察兵!
仓库门口,刀疤六和他两个喽啰正鬼鬼祟祟地想把一台崭新的发电机往外拖,旁边还堆着几箱珍贵的抗生素。
战斗在几秒钟内就结束了。
刀疤六被一名侦察兵一脚踹翻在地,另两人也被死死按住。
审讯室里,一个胆小的喽啰扛不住压力,全招了:“是……是周主任!周主任派我们来的,他说……反正这里迟早要被淹掉,在淹掉之前,能捞多少是多少,也算是……减少损失!”
消息传到陆擎苍耳中,他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杀气毕现。
他立刻下达了两道命令:“第一,立刻派人查封防汛办的所有财务账目!第二,秘密调取近三个月来,所有防汛物资的出入库记录,我要看看,到底有多少‘损失’,被他提前‘减少’了!”
然而,敌人的反扑远比他们想象的更猛烈。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大坝上的监控数据显示,上游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洪峰正在形成!
林晚星独自站在大坝的观测台上,狂风卷着雨水,抽打着她的脸颊,她却恍若未觉。
一手紧紧握着老梁工那本承载着过去希望的手册,另一手按在自己连夜绘制的防汛风险图上。
图上,知青点、临时产房、村民安置点……一个个红色的标记,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滴血的伤口。
对讲机突然响起,电流声中传来杨参谋焦急的声音:“林工!指挥部……指挥部来电,命令我们立刻暂停所有清淤作业,原地待命,等待上级……等待上级指示!”
等待?等什么?等洪水淹没一切,等所有努力化为泡影吗?
林晚星的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那个离东渠决口风险点最近的红点——那是上百名知青的生命。
她缓缓拿起对讲机,按下通话键。
狂风呼啸,她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清晰地传到对讲机另一头。
“告诉他们,这里没有暂停键,只有生死键。”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方的天际,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悍然劈开厚重的乌云,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天地,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不容置疑、不容动摇的决绝光芒。
夜色深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