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狂风暴雨的冰冷空气瞬间灌满了整个指挥所,让里面原本因焦灼而升腾的燥热为之一滞。
林晚星和陆擎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军用雨衣上的水珠还来不及滴落,便被室内凝重的气氛蒸发。
指挥所内人影憧憧,电话铃声和无线电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却透着一股诡异的、濒临失控的绝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大屏幕上那不断攀升的红色水位线上,仿佛一群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等待最后的时刻。
“备用泄洪道为什么是关闭状态?”林晚星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刺破了这层虚假的忙碌。
离她最近的一个年轻值班员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回避她的目光,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周……周指说,这是上级的命令……再等等,等雨势变小……”
“等?”林晚-星的双眸陡然锐利,如鹰隼锁定了猎物,“等到堤坝崩溃,洪水淹没下游三个乡镇,数万百姓的家园变成一片汪洋吗?”
她不再理会那个瑟瑟发抖的值班员,径直朝着最里面的主控室走去。
那里,是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权力中枢。
两名身材高大的保安立刻交叉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表情冷硬如铁:“对不起,没有周指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林晚星眼神一寒,正要从怀中掏出那份代表着军区最高授权的特批通行令,她身后的陆擎苍却已上前一步。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平静地摘下了自己的军帽。
帽檐上沾染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更衬得他眼神深邃如渊。
他环视全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是战勤部副部长陆擎苍,根据战时应急条例,现接管大坝现场应急指挥权。”
“战勤部……副部长?!”
整个指挥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嘈杂的无线电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保安那两条铁塔般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血色尽褪,冷汗涔涔而下。
这个名号所代表的分量,足以压垮现场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陆擎苍的目光最终落在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身上——正是大坝总指挥,周志远。
“陆副部长,您这是什么意思?”周志远强作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声线出卖了他的心虚,“这里是防汛总指挥部,一切行动都要听从统一调度!”
陆擎苍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侧过身,为林晚星让开了道路。
一个动作,已表明一切。
林晚星快步走到主控台,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接入投影系统。
瞬间,指挥所的白墙上出现了两幅并列的图像。
左边,是几十年前绘制的大坝原始设计图,线条规整,数据详尽;右边,则是林晚星连夜赶制的动态风险图,上面用红、黄、绿三种颜色标注着不同区域的实时水压和溃坝风险,如同一张跳动着的心电图。
“原始设计图没有错,但它面对的是三十年前的水文环境!”林晚星拿起一支粉笔,根本不理会周志远要吃人的目光,直接蹲下身,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飞快地勾勒起来。
几条简单的曲线,几个箭头,一幅简化的流体路径图跃然地上。
“水往低处流,这是常识。但它在巨大的势能下,还会‘选择’阻力最小的方向!你们看,”她用粉笔重重一点,“按照你们现在的方案,把三号闸门比原计划多开十二度,水流冲击力会在这里形成一个致命的回旋,短期内确实能缓解主坝压力,但你们等于亲手给这头失控的猛兽修了一条高速公路——而这条高速的终点,是下游地势最低洼的红星渡口,那里有一个知青点,还有两个村,几千条人命!”
那些原本只是奉命行事的民兵和技术员们,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看着地上那清晰的、仿佛预示着死亡的箭头,再对比墙上那张闪烁着刺目红光的风险图,脸上纷纷露出惊骇与动摇之色。
就在此时,一阵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被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梁……梁工!”有人认出了他。
“我是当年的施工队长,梁振国。”老人声音嘶哑,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姑娘……她说得没错。”
他用那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墙上那张陈旧的原始设计图纸上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标记。
“这里,当年因为技术限制,浇筑时留下了一个应力薄弱点。我们用一个特殊标记记录了下来,就是为了提醒后人,无论如何不能让水流持续超压冲击这个位置。一旦超过临界值,整个三号坝体可能会发生局部崩塌!”
老人的目光扫过周志远,浑浊的眼中燃起一团怒火:“你们现在做的,不是在泄洪,是在赌天命!是用几千口人的命,去赌一个万一!”
“一派胡言!”周志远脸色已是青紫交加,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危言耸听,动摇军心!给我把他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刺眼的闪光灯猝然亮起,紧接着又是“咔嚓、咔嚓”几声。
一名戴着眼镜的年轻记者不知何时已架好了相机,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连同周志远的狰狞、老梁工的悲愤、林晚星的坚定,尽数定格。
是小陈记者。他用镜头,作了无声的表态。
周志远的威胁卡在了喉咙里,他意识到,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林晚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
她的目光越过周志远,望向指挥所里所有因恐惧和迷茫而不知所措的人们。
“我不是要推翻谁的命令,我只是想让各位想一想——当我们每一次在报告里读到‘为了保全大局,牺牲少数是必要的’这句话时,有没有人问过,是谁,有权力来决定,谁是那个‘少数’?谁又有权力,来决定谁该被‘牺牲’?”
她的声音穿透了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幕,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底。
“是一个刚刚得知自己怀孕,正满心欢喜等待新生的准妈妈?是一个才出生几天,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的新生儿?还是一整个驻扎在红星渡口,把青春和汗水都献给了这片土地的知青点的年轻人?”
“我告诉你们答案——谁都没有这个权力!”
“今天,如果我们因为所谓的‘大局’,默许洪水拐一个弯去杀人。那么明天,就会有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大局’,让子弹也拐一个弯,去灭掉任何一个挡路者的口!”
话音落定,满室死寂。
“嘀!嘀!嘀!——”尖锐的警报声突然划破了这片沉寂。
上游监测站传来撕心裂肺的急报:“报告指挥部!上游水位已达红色警戒线最高值!5号结构震动传感器报警!重复,5号传感器报警!坝体快撑不住了!”
最后的僵持被彻底打破。
陆擎苍眼中寒芒一闪,再无半分犹豫,拿起总台话筒,下达了斩钉截铁的命令:“我命令!立刻启动全部备用泄洪通道!所有闸门按照林医生提出的分流方案,分批次开启!通讯组,立刻通知下游所有单位,优先保障红星渡口方向人员疏散的最后窗口期!”
“是!”他身后的杨参谋早已待命,第一时间通过加密频道将命令传达下去。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执行b方案,重复,执行林医生提出的分流方案!”通讯频道内,立刻响起了各个岗位统一而坚决的应答。
“不准!你们这是抗命!”周志远状若疯虎,扑过来想抢夺话筒。
然而,两名身手矫健的侦察兵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一人扣腕,一人锁喉,干净利落地将他死死按在主控台上,动弹不得。
随着一道道闸门在轰鸣中开启,晨曦的微光终于挣脱了浓重乌云的束缚。
第一股被驯服的洪流,带着万钧之势,却平稳地沿着预设的河道奔涌而出。
指挥所的监控大屏上,代表着下游村落的一个个信号灯,开始陆续由红色转为绿色,伴随着激动人心的报告:“红星渡口全体人员,安全撤离!”“下湾村,安全撤离!”……
胜利的欢呼声逐渐响起,林晚星却感到一阵虚脱。
她扶着冰凉的金属栏杆,大口地喘息着,指尖因过度紧张而一片冰凉。
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烟草味的军大衣,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陆擎苍站在她身边,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脱的温存:“你赢了。”
林晚星望着窗外那滚滚东去的浊浪,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清醒。
“还没完。”她轻声说,“今天他们想用洪水当武器,来决定谁生谁死。下一次呢?权力、谎言、规则……任何东西,都能变成一道道杀人不见血的闸门。”
远处,那个叫小陈的记者正飞快地在笔记本上敲打着什么,屏幕上浮现出一行标题:《那个不让洪水拐弯的女人》。
指挥所内的喧嚣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片象征着新生的监控屏幕上。
滔天的巨浪依旧在咆哮,但那声音,已不再是索命的哀嚎,更像是一曲奇异而磅礴的重生交响。
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玻璃,一线灰白的光芒刺破了东方的天际,预示着一个黎明的到来。
一个就在几小时前,本该有数千人再也无法看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