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整,理疗科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在林晚星手中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准时出现,从值班护士手中签收下今天的第一份工作——一叠厚厚的物理治疗登记表。
她成了这所军区总院最年轻的主治,却被分配到了这个最边缘的科室。
走廊里,早班的护士和医生们交错而过,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却像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她。
“听说了吗?就是她,林晚星。空降的主治,据说是上头有人。”
“呵,一个连正经临床经验都没有的赤脚医生,也想进手术室拿刀?别做梦了,分到理疗科养老算是便宜她了。”
林晚星仿若未闻,她低头,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崭新白大褂的领口。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胸前口袋里那本红皮证件的棱角,触感坚硬,如同她的决心。
她一言不发,任由那些流言蜚语在身后发酵、腐烂。
只有她自己知道,昨夜,当陆擎苍带着一身寒气归来时,他随手放在桌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夹里,并非什么嘉奖令,而是一份名为《近三年军区医院误诊病例统计初稿》的内部文件。
那上面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是一个本不该承受更多痛苦的战士。
上午九点,查房时间。
林晚星刚刚指导完一位腰肌劳损的排长做完牵引,年轻的护士小赵就趁着旁人不注意,快步凑到她身边,手心里的汗浸湿了一张揉得皱巴巴的便条,飞快地塞进了她的口袋。
“林医生,内科3号床,战士李强,高烧40c三天不退,张主任诊断是‘肠胃积食’,让禁食观察。”
便条上的字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写得异常清晰。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症状,和一周前那个因为同样诊断而拖延,最终导致急性阑尾炎穿孔、险些送命的年轻战士,何其相似!
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内科病房。
刺鼻的消毒水味中,她一眼就看到了3号床那个蜷缩着的年轻身影。
李强的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敷着湿毛巾,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口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林晚星戴上手套,右手轻轻按向他的右下腹,随即猛然抬起。
“啊!”李强原本模糊的意识被剧痛激得瞬间清醒,身体像虾米一样弹了起来。
典型的反跳痛!急性阑尾炎的明确体征!
“立刻准备,转外科手术!”林晚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她转身对跟来的小赵护士说道。
“林医生,这……”内科的值班医生闻声赶来,一脸不悦地拦在她面前,“张主任已经下了医嘱,禁食观察。你一个理疗科的医生,没有权限干预我们内科的临床决策。”
话音刚落,一个更具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秦副院长背着手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李强,又看了一眼林晚星,眉头紧紧皱起:“林医生,注意你的身份。你现在属于理疗序列,不要越界。这里的事情,有专科医生负责。”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仿佛林晚星不是在救人,而是在挑战医院的铁律。
空气瞬间凝固。
林晚星站在病床前,看着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年轻脸庞,一股寒意从眼底深处泛起。
她没有再争辩,只是深深地看了秦副院长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空无一人的理疗科办公室,她一言不发地从护士站调出了李强的血常规报告和近三天的体温记录。
白细胞总数和中性粒细胞比例持续走高,体温曲线在物理降温后短暂回落,又固执地攀升至高峰。
她将这些数据绘制成一张清晰的趋势图,用胶带狠狠地贴在自己办公室的墙壁上。
紧接着,她通过内部权限的边缘漏洞,调阅了过去半年所有诊断为“肠胃积食”却出现并发症的病例。
整整七例!
症状与李强高度相似,其中两例,最终因延误治疗导致了严重的败血症。
夜深了,窗外一片死寂。
林晚星在那本已经翻旧了的《边防卫生员急救手册》扉页旁,用钢笔写下一行决绝的字:
“若制度护不住人,那就先打破它。”
第二天清晨八点的科主任晨会上,就在杜卫国院长总结发言的最后,林晚星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会议桌前,将八份病历的复印件整齐地摆在了院长的面前。
最上面的一份,是李强的,下面七份,是那七个被误诊的病例。
所有复印件上,只附了一张便条,上面是她清秀而有力的字迹:“这些人,本不该疼这么久。”
杜卫国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的巨响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为之震颤:“林晚星!谁允许你擅自调取病人病历的?你懂不懂规矩!”
面对院长的雷霆之怒,林晚星却异常平静,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清晰地回答:“报告院长,我没有调取机密病历的权限,但我有身为医生的眼睛和脑子。”
会议不欢而散。
但那八份触目惊心的病历复印件,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众人散去后,被悄悄地传阅至各个科室主任的手中。
下午,小赵护士在更衣室里,清晰地听见两名平日里最爱倚老卖老的外科老医生在低声交谈:“这姑娘……有点东西。那些病例,我们不是没看过,只是不敢像她这样,把真相直接捅到院长脸上。”
深夜,陆擎苍推门而入,带回的不再是文件,而是一张密级不高、却极为关键的档案复印件。
是十年前,一份关于杜卫国独子医疗事故的结案报告。
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将那页泛黄的纸推到林晚星面前。
在死亡原因那一栏,赫然写着:“因低年资医生违规操作,致术后切口污染,引发败血症,抢救无效死亡。”
林晚星的指尖微微一颤。
她终于明白,杜卫国为何对“无资质”、“越级”、“不守规矩”这些词眼,看得比天还大,视之为洪水猛兽。
那不是官僚主义,而是一个父亲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但这份理解,却让她眼中的光芒更加坚定。
她抬起头,对陆擎苍说:“我懂了。但我不是要推翻制度,我是要让这个制度,不再埋没那些能救命的人,也不再错杀那些本该被救活的命。”
第三天清晨,理疗科的医生护士们惊愕地发现,林晚星抱着一摞厚厚的、自己连夜打印装订的培训材料,站在了科室中央。
“通知下去,从今天起,每周三下午两点,我在理疗科康复大厅,开设‘战地基础生命支持公益课’,面向全院所有护士、卫生员、勤务兵,自愿参加,不计学分。”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之内就传遍了总院的每一个角落。
当天下午,原本只能容纳三十人的康复大厅,被挤得水泄不通。
不仅有护士和卫生员,甚至连外科的几个实习生都偷偷溜了过来,站在后排探头探脑。
讲台上,林晚星没有用复杂的ppt,她只是举起一个最普通的听诊器,声音清朗而有力:
“记住,这个东西,它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责任的起点。它赋予你的,不是对病人的支配权,而是第一时间发现危险、挽救生命的义务。”
掌声,从稀疏到热烈,经久不息。
而在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阴影里,秦副院长默默地坐了全程。
在掌声最热烈的时候,他悄然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
临走前,他经过林晚星的办公室门口,对正在收拾教具的小赵护士留下一句话,声音低沉却清晰:
“告诉林医生,下周三外科的病例讨论会,有个胆囊炎的病人情况比较复杂,她可以过来听听。”
风,终于从一丝微澜,吹起了涟漪。
那根被压在冷板凳上的火苗,在积蓄了足够的热量后,终于开始燎向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
然而,就在林晚星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那个深夜,一阵急促到撕裂夜空的警铃,毫无征兆地在军区大院的静谧中炸响。
紧接着,她床头那部红色的加密专线电话,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鸣叫,那是只有在最高级别紧急状态下才会被激活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