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细碎的雪沫子无声无息地飘洒在北疆清晨的营地里。
一辆深绿色的军用吉普车碾过薄冰,停在了卫生所门口,引擎的低吼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卫生所内,林晚星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她仔仔细细地将实验角那扇唯一朝北的窗户锁扣压紧,又拉了拉门,确认纹丝不动。
这里面存放着她这几个月来的全部心血,半点马虎不得。
她转过身,将那幅凝聚了无数个夜晚推演的《药材活性推测图》小心翼翼地卷好,妥帖地收进一个旧帆布包里。
“星星,快点吧,车都来了!”李秀兰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把抢过她脚边的行李箱,“我帮你提下去。”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提醒:“我可听说了,那个军区医院的主任杜卫国,外号‘杜阎王’,在业务上六亲不认。你瞧瞧昨天来接洽那个干事,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跟着这种领导,能有好脸色?你这次去,可得万事小心。”
林晚星清澈的眼眸里漾开一丝浅淡的笑意,她背上帆布包,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秀兰姐,我不怕考试,我只怕那些连考场都不敢进的人。”
话音未落,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了风雪。
陆擎苍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大衣,宽阔的肩头落满了碎雪,显然是在外面站了许久。
他昨夜处理紧急军务未归,所有人都以为他赶不回来了。
男人的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上前,极其自然地从林晚星肩上卸下那个沉重的药箱,毫不费力地甩到自己背上。
紧接着,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军大衣内侧掏出一个用厚绒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进林晚星冰凉的手里。
一股滚烫的暖意瞬间从掌心传来。
林晚星低头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个搪瓷暖水袋,款式老旧,壶口处还缠着一圈黑色的绝缘胶带,正是她当初给那个大失血的伤员紧急复温时用的那个。
她以为早就被当成废品处理了。
“你……还留着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擎苍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避开了她探究的视线,声音低沉而沙哑:“你说过,温度能救命。”
一句话,仿佛惊雷炸响在林晚星的心中。原来他都记得。
吉普车旁,司机已经拉开了车门。
陆擎苍将行李和药箱稳稳地放进后座,却没有立刻让她上车。
他看着她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围巾,眉头微蹙。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这位向来以铁血冷硬着称的团长,竟微微俯下身,伸出那双常年握枪、布满薄茧的大手,笨拙却又无比认真地替她重新系紧了围巾。
他将围巾的末端掖好,确保没有一丝冷风可以灌进去。
风掀起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他又下意识地伸手,用指腹轻轻将其压下。
不远处,负责宣传的张技术兵恰好路过,看到这一幕,几乎是本能地举起相机,飞快地按下了快门。
这张照片后来被贴在了团部最显眼的宣传栏上,标题只有一行字,却在整个边防团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我们的团长,也会低头。”
三个小时的车程,林晚星一路无话,手心里的暖水袋却始终没有降温。
抵达军区总医院,接待她的是周副院长,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者。
他亲自带着林晚星办好了手续,将她安排在进修生专用的双人宿舍。
“小林同志,你先安顿一下,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周副院长笑着交代完,便转身离开了。
宿舍不大,但干净整洁。
林晚星刚把行李箱立在墙角,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正踱步而来。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神情严肃,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正是她未来三个月的直属领导,外科主任杜卫国。
杜卫国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秒,那眼神里没有欢迎,只有审视和挑剔。
他甚至没有走进宿舍,只是站在门口,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调宣布:“林晚星同志是吧?通知所有非本院编制的进修学员,明天早上六点整,解剖楼一楼大厅集合。所有人都必须补完基础技能测评,不合格者,直接取消本次参训资格,原单位领回。”
说完,他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说,转身便走,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
当晚,宿舍的另一张床铺还是空的,林晚星索性将资料全部摊开。
她没有丝毫慌乱,而是翻出了自己从实习时期就珍藏的笔记,一页页地复习。
根据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经验,她开始动手整理一份全新的《战伤失血性休克液体复苏快速计算表》,将复杂的公式简化为临床上更具操作性的步骤。
夜深人静,窗外又开始飘起更大的雪花。
就在林晚星全神贯注之时,窗户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她猛然抬头,心脏漏跳了一拍。
一道矫健的身影竟从二楼的窗外翻了进来,动作迅捷无声。
来人穿着一身作训服,军靴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显然是长途奔波,连夜驱车赶来。
是陆擎苍。
他一落地,便将一本用牛皮纸包裹的书册递到她面前,声音因奔波而显得格外低哑:“我托军校的老同学秦放借来的,内部专供版《野战外科操作图解》,里面有些手术技巧和特殊病例处理方法还没对外公开。”
林晚星接过那本泛黄的手册,指尖触及纸张,竟感到一丝温热。
她抬起头,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浓重的青黑和遍布的红血丝,知道他必定是处理完团里堆积如山的事务,才不眠不休地抽身赶来。
“谢谢你,陆团长,真是太……”
她“辛苦了”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抬手轻轻打断。
他伸出手指,按在了她面前那份写了一半的计算表上,将她按回了椅子上。
“别跟我说这些。”陆擎苍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深邃得像一片沉静的海,“林晚星,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在闯关。”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碾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是我俩的事。”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要从窗口离开,不愿再多打扰她一秒。
然而,就在他一条腿已经跨出窗外时,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他回过身,在林晚星震惊的注视下,忽然单膝微蹲在她面前,高大的身躯形成一片极具安全感的阴影。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放在桌上、因为写字而有些冰凉的手,然后,他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她的手心。
只有那么一瞬。
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沉重得仿佛一个最虔诚的祈祷,一个最决绝的宣誓。
屋外的大雪无声落下,清冷的雪光透过玻璃窗,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和她愕然的眼眸。
这一夜的风雪似乎格外凛冽,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总是最深沉的。
而那场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真正风暴,已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时刻,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