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由一名普通侦察兵亲笔写就的信件,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军区总医院的平静水面下激起了剧烈的暗流。
周副院长,这位在军医系统内德高望重的老专家,在读完信件的第三遍时,猛地推开了面前的保温杯。
茶水溅出,他却浑然不觉,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激动。
他亲自拨通了前线指挥部的保密电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调阅雪狼谷遭遇战当晚的所有现场记录,以及伤员林晚星的临时诊疗日志,最高权限,马上!”
半小时后,当加密文件传输到他面前的屏幕上时,周副院长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那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伤员在无任何专业医疗器械、无电源、无药物支持的极端环境下,仅凭一把军刀、几根缝衣针和从急救包里翻出的最后一点纱布,成功为一名重度气胸、多处开放性骨折的战士进行了临时气道建立与简易胸腔闭式引流。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利用有限的绷带和雪地里的树枝,制作了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固定夹板,最大程度地保全了伤员的肢体功能。
“奇迹……这简直是战地外科的奇迹!”周副院长拍案而起,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脸上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在那种条件下,别说维持生命体征,能让伤员撑到救援就已经匪夷所思!她竟然还做了预防性处理!这是人才,是天才!”
没有丝毫犹豫,他当即提笔,亲自撰写了一份推荐报告,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提议:破格推荐后勤营家属林晚星,参加本年度军区最高级别的军医短期集训班。
这不仅是一次培训,更是踏入军队核心医疗序列的敲门砖。
然而,这封凝聚着一位老专家全部激赏的推荐信,却在医务处的大门前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
医务处处长杜卫国,一个以严守规章制度着称的中年军官,在例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份申请表轻蔑地推到了桌子中央。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一个没有正规医学院学历的毕业生,一个连军队正式编制都没有的家属,凭什么资格进入我们军区最高医学培训序列?”
他的手指在申请表上林晚星“学历”那一栏重重一点,语气愈发严厉:“在座的各位,哪一个不是寒窗苦读数十年,经过层层选拔才有了今天的位置?规矩一旦为某个人破了,我们几十年建立起来的资历体系还有何尊严?程序如果可以随意废弃,军队的纪律又该如何维持?”
他拿起桌上的笔,看也不看周副院长的亲笔签名,直接在推荐表的末尾龙飞凤舞地批示:“建议先补齐基础医学理论考核,合格后再议。”
“退回去。”杜卫国将申请表扔给秘书,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消息如同一盆夹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灭了三营营地里的喜悦气氛。
李秀兰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桌上:“他们怎么能这样!晚星是拿命换来的战功,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一文不值的‘没学历’?这是看不起谁呢!”
周围的战士家属也义愤填膺,七嘴八舌地为林晚星抱不平。
风暴中心的林晚星却异常平静。
她从李秀兰手中接过那份被退回的通知,看着上面“合格后再议”几个刺眼的字,眼神没有丝毫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将通知叠好,转身从自己的箱子里翻出一摞泛黄的旧课本和笔记。
灯光下,她翻开一本《外科学基础》,对着众人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秀兰姐,大家,别生气。其实杜处长说得没错——程序很重要。我既然想走这条路,就不能怕别人用规矩来衡量我。那我就堂堂正正地,把这个程序走一遍。”
她拧开钢笔,在笔记本上开始默写生理学笔记。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一行行工整如刻的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决心。
陆擎苍得知结果时,正在作战室里复盘演习数据。
他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当场发作,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凝结起骇人的寒霜。
他静默了足足一分钟,整个作战室的空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随后,他按下了内部通讯器的按钮,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后勤调度员,到我办公室来。”
调度员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只见陆擎苍指着墙上的训练计划表,一字一顿地冷声下令:“通知下去,从下周起,全团所有战斗单位的战地急救演练,增设‘无支援条件下极限生命维持’科目。考核标准……就以雪狼谷救援为蓝本。”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由林晚星同志,担任该科目的特邀评估专家。”
调度员猛地抬头,满脸错愕。
让一个家属,去评估全团的特种兵?
这……
陆擎苍没有给他质疑的机会,又转向身边的张技术兵,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给你一天时间,整理出林晚星同志入营以来,经她手救治的所有伤患病例数据,与往年同期数据做对比,生成详细图表,尤其要标注出‘重伤员存活率’的变化。整理完毕,附于内部简报,直接呈送军区首长办公室。”
一份标注着“重伤员存活率同比提升41.6%”的内部简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医务处的层层关卡,摆在了军区核心领导的案头。
巧合的是,周副院长因另一项工作汇报,偶然瞥见了这份简报。
当他看到那个刺眼的“41.6%”时,整个人都震住了。
他立刻找到了一直关心此事的高指导员,将简报拍在桌上,痛心疾首:“老高,你看看!我们差点把这样一块璞玉,因为一道可笑的门槛给彻底埋没了!这是我们医疗系统的耻辱!”
高指导员目光凝重,两人对视一眼,瞬间下定了决心。
他们决定绕开杜卫国这块顽固的绊脚石,直接向权力更高的军区教育组和政治部提交一份联名报告——《关于建立战时特殊医疗人才绿色选拔通道的紧急请示》。
报告的附件,正是那封小陈侦察兵用鲜血和真情写下的原始信件扫描件。
深夜,营地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林晚星房间的窗户还透着温黄的光。
她仍在灯下默写《战伤休克紧急处理标准流程》,每一个字都写得一丝不苟。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股夹杂着风雪的寒气涌入。
陆擎苍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羹,轻轻放在她手边。
他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问:“累吗?”
林晚星抬起头,冲他摇头微笑,眼底的光比灯火更亮:“不累。只要知道前面还有路,就能一直走下去。”
他凝视着她良久,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眸里,此刻满是化不开的心疼和温柔。
终于,这个在战场上从不低头的铁血团长,缓缓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将自己的脸轻轻地、郑重地贴在了她的膝上。
他的声音低哑得近乎破碎,像是在压抑着万千奔涌的情绪:“你说过……就算是协议,也要把日子好好过。可我现在……只想护着你,就算要逆风而行,就算要撞得头破血流。”
窗外,风雪依旧呼啸,似乎要吞噬整个世界。
屋内,灯火温黄,一室安宁。
而在千里之外的军区总部大楼顶层,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一位肩扛将星的老人刚刚审阅完那份《绿色通道请示》。
他的目光在小陈那封质朴的信件上停留了许久,又缓缓移向那份提升了41.6%的惊人数据图表。
他沉默了良久,拿起案头的红头文件,表情肃穆,而后拿起朱漆笔,蘸足了墨,在那份请示的首页上,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地写下了六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