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案头的灯光是这方寸天地里唯一的光源。
林晚星手中的钢笔在草稿纸上飞速移动,将一个个超越时代的医学术语,替换成这个年代能够理解和接受的朴素语言。
“重症监护室”,变成了“重伤员集中监护点”。
“中心静脉置管术”,被拆解为“紧急情况下深部大静脉应急穿刺与通路建立法”。
她仿佛一个最顶级的翻译官,将来自未来的精密科学,翻译成了一首属于七十年代的战地诗歌,每一个字都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钢铁的坚硬。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酱油和猪油香气的热气瞬间涌了进来。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卧着两个金黄荷包蛋的鸡蛋面,稳稳地放在她手边那片唯一的空地上。
他没有催她休息,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扫了一眼桌上那份几乎定稿的答辩讲稿。
“孙怀礼刚从首都回来,参加了军委的医疗座谈会。”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颗定心丸,瞬间砸进了林晚星有些紧绷的心里。
林晚星搅动着面条的手一顿,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会上……说了什么?”
“有人提议,在各大军区试点成立‘边疆实用医学研究组’,专门攻克基层、野外、高海拔地区的医疗难题。”陆擎苍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报告是西北军区提的,但反响很热烈。”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孙副院长呢?”
“他没反对。”陆擎苍淡淡吐出四个字,却重若千钧。
没反对,就是最大的默许。
这意味着,孙怀礼那块最顽固的坚冰,已经开始从内部融化了。
林晚星瞬间明白了,明天的答辩,将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战斗,更是一场决定新旧思想交替方向的前哨战。
次日,军医大学术报告厅。
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评委席上,孙怀礼端坐正中,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深沉如海,看不出喜怒。
他身旁,是专程从省里赶来的高招办专员郑主任,以及三位肩上扛着金星的资深军医专家,每一位的履历都足以压得寻常研究生喘不过气。
林晚星一身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衫,身姿笔挺地走上讲台。
她没有从深奥的理论讲起,而是直接让人抬上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模型——一个模拟人体胸腔的玻璃箱。
“我今天汇报的课题,是《一种简易负压引流装置在野战外科中的临床对照研究》。”
话音刚落,她拿起一个最常见的青霉素玻璃瓶,瓶塞上插着两根橡胶管,一长一短。
她熟练地将瓶内抽成半真空状态,再用止血钳夹住胶管。
“这就是引流装置的核心,一个能产生负压的废弃药瓶。”
紧接着,她请一位扮演伤员的学员上台,模拟胸壁创口清创缝合的过程。
在所有专家的注视下,她仅用不到五分钟,就将这套简陋的装置与模拟伤口连接完毕。
凡士林纱布严密封闭创口,松开止血钳的瞬间,淡红色的模拟积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吸入青霉素瓶中。
没有电源,没有昂贵的设备,只有最随处可见的废品。
幻灯片打在幕布上,冰冷的数据形成了最震撼的画面。
“这套方法,已经在藏南边境的三个高山哨所,由当地卫生员协助试用两个月,共计处理类似伤口四十七例。与传统换药法相比,感染率下降百分之六十二,伤口愈合时间平均缩短五点三天。”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那条陡然下降的感染率曲线,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评委的心上。
就在这时,孙怀礼缓缓站起身,声音冰冷地划破了宁静:“林晚星同学,你这套负压引流的原理,我在五十年代的苏联军事医学教材增补版里,见过类似的设计草图。你敢说,你所谓的‘父亲的经验’,不是对国外先进理论的简单模仿吗?”
这个问题,狠辣至极!
一旦被扣上“抄袭”的帽子,林晚星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林晚星却异常平静,她迎着孙怀礼审视的目光,坦然回应:“孙副院长,您说得对,或许在理论的源头上,英雄所见略同。知识可以跨越国界,但救命的方法,必须在自己的土地上落地生根。”
她顿了顿,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被塑封保护得很好的泛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年轻军医,正蹲在东北林区一个用木头和油布搭成的简陋窝棚里,他手中举着的,正是一个用俄式罐头盒和自行车内胎改造的、同样简陋的引流装置。
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他呼出的白气几乎凝成了冰霜。
“苏联专家有他们的精密实验室,而我的父亲,只有冰天雪地和一个随时可能因为感染而死去的战友。他用一个罐头盒,把那位重伤员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所以,这套方法,不叫‘负压吸引’,它只有一个名字——活下去。”
孙怀礼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照片上那个年轻军医坚毅的眼神,仿佛穿透了二十多年的岁月,与眼前这个同样坚韧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最终,在全场的注视下,沉默地、缓缓地坐了下去。
投票结果很快出来:五盏绿灯,全票通过!
郑主任代表省高招办,当场宣布:“经评委会一致决定,将《简易负压引流装置》列入本年度‘军队基层医疗技术创新推广目录’,并建议课题负责人林晚星同志,作为核心成员,加入正在筹备的‘边疆实用医学研究组’!”
掌声雷动。
散会后,郑主任在走廊的尽头叫住了林晚星。
他从上衣口袋里,郑重地掏出那张早已泛黄的准考证。
那枚曾被汗水浸湿的铅笔五角星,已经被一层透明胶带仔细地封存了起来,完好无损。
“这张准考证,我一直留着。”这位头发花白的专员,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因为我知道,有些人,有些光,注定是要去照亮别人脚下的路。”
林晚星接过那张小小的卡片,五角星的轮廓硌在指尖,温热的暖意直达心底。
星星,终于照亮了归途。
当晚,“晚间研讨班”的地下室里,破天荒地挤进了二十七个人。
小刘助教第一次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当众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林晚星那清亮又坚定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热烈讨论。
管理员老张更是破例,打开了通往二楼珍本区的铁门,将那些记录着建国初期无数土法上马、创造奇迹的卫生防疫档案,向这些饥渴的年轻人全部开放。
林晚星站在人群中央,看着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忽然想起了远在藏区深山的阿木爸在信里写的那句话:“林医生,你往前走,山里的路,我们帮你守着。”
她忽然懂了,从撕开那封举报信的时刻起,从点亮那“一碗水”的瞬间起,她就早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午夜,林晚星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了那座镌刻着烈士姓名的关山纪念碑。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马强”两个字照得清晰无比。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刻痕,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马强,我考上大学了。而且,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战场。”
就在此时,远处一辆军用吉普车的灯光划破夜色,缓缓在她身边停下。
车窗摇下,露出的竟是陈师兄那张复杂的脸。
他不再有丝毫的讥诮与傲慢,眼神里是一种努力想要表达尊重的笨拙。
“林……林医生,”他磕磕巴巴地开口,“下周……下周的解剖课重修班名单出来了,老师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来给我们做一次带教?”
林晚含笑点头。
吉普车轰鸣着远去,一封没有贴邮票的信封,却从车窗里悄然滑落,掉在她脚边的台阶上。
她捡起来,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用铅笔画了一颗歪歪扭扭的五角星。
晚风吹过,将那洁白的信纸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有无数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轻轻地回应着她。
林晚星握紧了信封,带着满心的暖意,转身朝家属楼的方向走去。
胜利的喜悦和未来的希望,让她的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然而,刚拐过学术报告厅的转角,走廊尽头那间紧闭的档案室门口,一阵被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激烈的争执声,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她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