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像是在抗议这深夜的打扰。
一道瘦削的身影贴着门缝挤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水汽和寒意。
是阿兰,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脸色在窗外惨白的路灯光下,竟比纸还要白上几分。
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用破旧的油布包裹着,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希望与恐惧。
林晚星没有开灯,只是反手将门锁上。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一个急促,一个沉稳。
“林医生……”阿兰的声音在发抖,她将怀里的东西递了过来,那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边角已经因为腐蚀而变得锋利。
“这是我妈……藏在老家墙缝里的。她走之前跟我说,如果还有人敢碰‘药’那件事,就把这个,交给一个……值得信的人。”
最后那句话,阿兰说得极轻,却像一把千斤重的锤子,砸在林晚星的心上。
她接过盒子,冰冷的铁皮触感让她的指尖一阵发麻。
这不仅仅是一个盒子,这是阿兰母亲用生命守护的秘密,是阿兰赌上一切的信任。
回到桌边,林晚星打开了那盏小小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下,她用一把匕首撬开了早已锈死的锁扣。
一股陈旧纸张与金属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
封皮上,用烫金的宋体字印着——野战医院值班日志,1968。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翻开了日志。
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遒劲有力。
那不是简单的值班记录,夹页间,用更小的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药品的具体流向、交接数量,以及一串串代表着金额的数字。
她的目光飞速扫过,每一页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
当她翻到中间某一页时,呼吸猛地一滞。
一个词组如同毒蛇般攫住了她的视线——“南线换粮计划”。
计划的内容简单而恶毒:用军中即将过期、甚至已经过期的抗生素,去换取边境线上那些贫困村民手中赖以为生的粮食和廉价劳力。
而在那条记录的末尾,赫然标注着三个字,像是来自地狱的批示:“上级默许”。
林晚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一页,两页……终于,在一笔记录于1973年夏天的交易旁,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秀娥拒签伪造消耗单,已作‘思想疏导’处理。”
林秀娥!是她的奶奶!
那一瞬间,林晚星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根弦被悍然拨断。
指尖下的纸张被她攥得发白,那句轻描淡写的“思想疏导”,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血腥与暴力?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兰的母亲会在提及旧事后离奇暴毙,为什么奶奶一生的病痛都与那段在卫生队的日子脱不开关系!
这不是疏忽,不是意外,这是一场长达数十年的、有预谋的绞杀!
更让她如坠冰窟的是,在每一笔肮脏交易的落款处,都签着同一个名字——陈山河。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她记忆的黑幕。
沈砚舟!
这是沈砚舟早年在部队用过的化名!
那个道貌岸然、位高权重的老人,他的威望与功勋,竟是建立在无数人的血泪和白骨之上!
“林医生,你……”阿兰看到她煞白的脸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林晚星猛地回过神,她合上日志,眼底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
“阿兰,你先在这里休息,天亮前谁来都不要开门。”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冷静得可怕。
凌晨四点,天色最暗的时候,林晚星敲响了周老拐的房门。
老人被惊醒,睡眼惺忪地披衣开门,看到是她,一脸诧异。
“丫头,这……出什么事了?”
林晚星没有废话,直接将那本日志推到老人面前,翻到了签着“陈山河”的那一页。
“周叔,您看这字。”
周老拐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原本佝偻的背瞬间挺直,仿佛一头被激怒的老狼。
“是他!就是他!”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恨意,“当年他当我们的哨长,每个月发药、发津贴,都是他亲手签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字!后来……后来他调走前,突然说上面有规定,这些记录不能留底,当着我们的面,把几年的单子全烧了……原来,原来是这样!”
“周叔,”林晚星抓住他的手臂,一字一句地问,“除了您,还有谁知道这些事?还有谁认得他的字迹?”
周老拐的目光黯淡下去,他环顾着四周的黑暗,声音低得像耳语:“活着的不超过五个了……都是当年一起从边防老营房那边过来的。那地方,早就废了。”
边防老营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林晚星心中疯狂滋生。
如果沈砚舟烧掉了公开的记录,那会不会有他自己私下藏匿的、更核心的证据?
那个废弃的兵站,就是一切罪恶的起点!
第二天一早,林晚星以“深入边境山区调研珍稀药材”为名,向基地申请了一支小队和一辆越野车。
赵铁柱毫不犹豫地加入了队伍,阿兰则坚持要跟她一起去。
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暴雨将至,天空阴沉得像一块铁。
他们绕开了主路,凭借周老拐画的简易地图,在荒草丛生的山坳里找到了那片早已被遗忘的废墟。
断壁残垣间,当年的营房只剩下一些摇摇欲坠的框架。
林晚星对赵铁柱说:“铁柱,你在外围警戒,有任何动静就用对讲机通知我们。”
赵铁柱重重点头,像一尊铁塔般守在了入口。
林晚星和阿兰则猫着腰,翻进了早已坍塌大半的档案室。
室内弥漫着腐朽木料和霉菌的气味,地上散落着被雨水泡烂的文件。
两人几乎是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搜索。
终于,在一处靠墙的角落,林晚星注意到地板的颜色有细微的差别。
她用匕首撬开一块腐朽的地板,下面竟是中空的!
两人合力搬开几块地板,一个覆盖着油布的木箱赫然出现在眼前。
箱子没有上锁,打开后,半箱子泛黄的票据和文件暴露在她们面前。
林晚星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迅速翻看着。
这里面的东西,比那本日志更加触目惊心!
有从境外银行辗转汇入的汇款单,有利用职权强行转让的知青返城名额协议,甚至还有一沓采购军用无线电核心零件的清单,而这些零件的型号,根本不是军队列装的制式!
突然,阿兰递过来一张收据,声音都在发颤:“林医生,你看这个。”
林晚星接过来,那是一张采购单,抬头写着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公司名字:“梅花香料公司”,而采购的物品是——消毒棉,三千包。
这个数量和品名,让她瞬间联想到了日志里那些被换成粮食的“过期抗生素”。
这根本不是什么香料公司!
这是一个用来走账的皮包公司!
就在此时,林晚星手腕上的军用通讯器发出一阵微弱的震动。
她立刻走到一个信号稍好的窗口,按下了加密发送键。
数百公里外的基地指挥中心,李桂芳的电脑屏幕上弹出一个加密文件包。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联系上了正在军区作战室的陆擎苍:“报告陆副队,‘鱼饵’发回最新情报,已加密上传!”
陆擎苍的目光从巨大的电子沙盘上移开,他迅速打开文件,当看到那张“梅花香料公司”的收据和那批无线电零件清单时,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气。
他立刻接通了后勤装备部的内部线路。
“立刻给我查,1970年到1975年间,所有战备物资库存记录,重点核查一批以‘梅花香料公司’名义入库,品名为‘消毒棉’的物资!”
几分钟后,电话那头传来惊疑不定的回复:“报告首长……查无此物!军区所有库存中,从未有过这个公司的入库记录。但是……在当年的消耗清单上,这批物资却被列为‘前线阵地已消耗物资’!”
凭空出现,凭空消耗。
陆擎苍挂断电话,指骨捏得发白。
他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缓缓踱步,身上散发出骇人的气场。
他在脑中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过期的药品,虚假的消耗,境外的汇款,私购的零件……
“他们在用国家战备的名义,洗钱,走私,中饱私囊。”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作战室,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拿起另一部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绝密号码:“纪检组吗?我是陆擎苍。我部有重大发现……立刻对沈砚舟宅邸周边三公里范围,实施全频段通讯信号封锁!”
归途,暴雨如注,砸在车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
山路变得泥泞不堪,车轮几次打滑,险象环生。
突然,前方一声巨响,伴随着山体的震动,一大片泥石流轰然泻下,彻底堵死了前方的道路。
“该死!”赵铁柱猛打方向盘,将车停在安全地带。
林晚星正准备下车探查,能否从旁边绕行,目光却被路边被雨水冲刷开的泥地里,一抹异样的颜色吸引。
那是一件军绿色布料,材质和颜色都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
她不顾倾盆大雨,推开车门冲了过去。
她蹲下身,用手扒开湿滑的泥土,那块布料逐渐显露出全貌——是二十年前边防兵标准制服的肩章!
而在肩章下方,一枚被泥土包裹的铜扣,在昏暗的天光下闪过一丝微光。
林晚星小心翼翼地将它清理干净,铜扣上,一串蚀刻的编号清晰地浮现出来——b714。
b714!正是当年沈砚舟服役的那支英雄部队的番号!
这一刻,雨声、风声、雷声仿佛都已远去。
林晚星的全世界只剩下这枚冰冷的铜扣。
它不再是一串编号,而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一个个被“思想疏导”后无声无息消失的年轻生命。
她死死握紧那枚扣子,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她缓缓站起身,望向那片滑坡后更显狰狞的山体,轻声对身后的阿兰说:“他们以为埋掉尸体就能抹去历史,可泥土记得,风也记得。”
远处的天际,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厚重的乌云,紧接着,滚滚的雷声由远及近,如同无数压抑了数十年的冤魂,在发出震天的怒吼。
回到车里,林晚星擦干了手,从怀中那个防水袋里,拿出了那本日志、那叠票据和那枚铜扣。
所有的证据链已经完全闭合,指向那个端坐在云端之上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了卫星电话,指尖在冰冷的按键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决然地按了下去。
电话拨通了,听筒里传来沉稳而有力的“嘟…嘟…”声,在这雷雨交加的孤寂山路上,像一声声敲响的丧钟,也像一道道催征的战鼓。
审判的时刻,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