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名身穿崭新军绿色医护服的年轻学员,胸前佩戴着鲜艳的大红花,如一排挺拔的小松树,肃立在卫生站前。
他们脸上交织着激动、紧张与前所未有的自豪。
军区特派代表,一位面容黝黑、眼神锐利的中年军官,展开手中的批文,声音洪亮如钟:“经战勤部审核,特授予李桂芳、赵二牛等十名同志‘战备医护员’资格!自即日起,可在战时或紧急状态下,依规行使基础医疗处置权!”
话音落定,沉寂的山谷瞬间被雷鸣般的掌声引爆。
村民们、学员的家人们,用最质朴也最热烈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狂喜。
李桂芳眼眶瞬间红了,热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走上前,从代表手中接过那份盖着钢印的证书,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张纸,不,这块铁券,比她梦寐以求过的任何一张大学文凭都要沉重。
因为上面写的不是知识,而是“能救人”三个字,是用血和汗浇灌出的承诺。
人群的边缘,王德全双手插在袖子里,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与周围的喜庆格格不入。
他没有穿那身代表他老中医身份的中山装,仿佛在刻意与这场他看不懂的“盛典”划清界限。
他的目光复杂,落在那个站在学员身旁,神情平静的年轻女子——林晚星身上。
就在几个晚上之前,他还点着煤油灯,一页页翻看林晚星亲手编写的《山区急救三十条》。
那上面没有玄奥的脉理药性,全是简单粗暴却直击要害的处置方法。
他震惊地发现,其中至少有七条,已经被他那个在边防哨所当卫生员的侄子证实,部队采纳了几乎一样的流程。
他喉结滚动,用只有自己和身边老医助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们……我们这几十年摸爬滚打的经验,真的……就比不上她这半年?”
老医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奈,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老王,不一样。我们教徒弟,是教他发热了用哪副草药,伤口流脓了用什么方子,我们只教‘怎么做’。可林老师……她教的是‘为什么’会发热,‘为什么’会流脓。她教的是根儿上的东西。”
王德全的身影,在喧嚣中更显孤寂。
庆功宴设在村委的大院里,几张木桌拼在一起,热气腾腾的菜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陈婆婆颤巍巍地端上一大盆腊肉炖土豆,硬是挤开人群,一把拉住林晚星的手,粗糙的手掌像老树皮一样摩挲着她的手背。
“林老师,好孩子啊!”陈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教出来的娃,真的能救命!昨儿个,我隔壁家那孙女,才十七岁啊,生娃的时候突然就翻白眼抽过去了,接生婆吓得腿都软了!是桂芳!桂芳那丫头冲进去,说是什么‘羊水栓塞’,又是按肚子又是扎针的,硬是把人从鬼门关给拽回来了!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话未说完,老人已泣不成声。
周围的村民们听着,脸上的笑容也变成了感动的泪光。
“都别哭了!这是大喜事!”村支书赵铁柱站起来,他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涨红,高高举起手中的搪瓷缸子,里面装着自家酿的米酒,“我提议,我们大家伙儿,一起敬林老师一杯!是她,让我们山里人晓得了,生病不一定非得听天由命!以后咱们有个头疼脑热,再也不用翻几十里山路去城里了!”
“敬林老师!”
一声声呐喊汇聚成洪流,在寂静的山谷间激荡回响,震得人心头发烫。
夜深人静,喧嚣散去。
林晚星坐在卫生站的档案室里,就着昏黄的灯光整理着学员们的培训档案。
每一份档案,都记录着一个生命的蜕变。
“林老师。”年轻的干事小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将三份表格放在她桌上。
是退学申请。
林晚星的目光一凝,翻开申请。
小刘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慨:“前几天,从城里来了几个返城知青,到处串门聊天,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高考马上要恢复了’,说咱们这穷山沟没前途,只有考上大学,才是鲤鱼跳龙门,才能真正改换命运。有几个学员……心思就活泛了,觉得跟着您学医,到头来还是个‘赤脚医生’,没出息。”
林晚星的指尖划过申请人的名字——张小山,父母双亡的孤儿;王二丫,家里唯一的劳力;周明,父亲常年瘫痪在床。
这三个人,当初都是她挨家挨户做工作,又费尽心思从微薄的经费里给他们争取到最高伙食补贴,才勉强留下来的。
她缓缓合上申请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冷了下来。
“他们想走,我不拦,人各有志。”她的声音平静,但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冰冷锐利,“但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带节奏蛊惑人心,我就必须查个清楚。我倒要看看,是谁,想砸我们救命的锅!”
第二天清晨的例会上,空气异常压抑。
那几个心思浮动的学员低着头,不敢看林晚星的眼睛。
林晚星没有发火,也没有点名,只是平静地走到黑板前,用粉笔画出了一份谁也看不懂的图表。
“这是我们卫生站试点八个月以来的数据统计。”她的声音清亮而有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第一,我们覆盖的七个村寨,婴儿夭折率,同比去年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七!第二,急性感染病例误诊误治率,归零!第三,需要连夜转运到县医院的重症病人,减少了百分之八十!”
她转过身,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尤其是在那几个动摇者的脸上一一停顿。
“有人告诉你们,读书才有出路,考上大学才能改命。没错,知识改变命运。”她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无比锋利,“可你们看看这些数字!这背后,是一条、十条、上百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不用再嗷嗷待毙的孩子,是不用再跪地求天的父母!你们告诉我,什么样的出路,比得上给人一条活路?你们手里拿的,从来就不是笔,是手术刀,是照亮黑暗的灯!”
全场死寂。
突然,“撕拉”一声脆响,李桂芳猛地站了起来。
她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高考模拟志愿参考书》,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用力撕成了两半!
纸屑纷飞,像白色的蝴蝶。
“我妈当年就是生我弟弟的时候大出血死的!”李桂芳的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坚定,“那时候,我爹除了抱着我妈哭,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林老师教会了我怎么处理产后出血!我就是要当这个‘赤脚医生’!我不考大学了!我要回去,把我学会的本事,教给我们村里所有的接生婆!我不想再看到我妈那样的惨剧!”
短暂的寂静之后,掌声如潮水般涌来,比昨天庆功时更加猛烈,更加震撼人心。
几个原本动摇的学员,羞愧地将头埋得更深,其中一个默默地走到前面,捡起了那三份退学申请,当众撕碎。
林晚星转过身,望向窗外层峦叠嶂的群山。
山的那一边,是城市璀璨的灯火,是“高考”带来的光明前程。
但她知道,这里有无数等待被点燃的微弱火种。
她的战场,就在脚下这片贫瘠而坚韧的土地上。
几天后,一场透彻的春雨洗净了山间的尘埃,空气清新得让人陶醉。
关于前途的争论似乎已平息,学员们的心思重新凝聚到了医学上。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些被林晚星精心记录下来的数据,那份由军区代表带回去的述职报告,甚至连王德全私下里向部队侄子打听的询问,都像一条条看不见的溪流,翻越重重山峦,最终汇集到省城一间严肃的办公室里。
一份文件被加急签发,一个前所未有的决定已经做出。
一股崭新的风,即将从山外吹来,它将彻底改变“出路”这两个字在这片土地上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