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眼的光柱,是汽车的大灯。
寂静的深夜被引擎的嘶吼声悍然撕裂,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卷着尘土,如一头闯入羊圈的恶狼,在红旗卫生站门前一个急刹,停得又急又狠。
车门“砰”地一声推开,三条穿着中山装的挺拔身影逆光走下,领口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而充满压迫感的声响。
为首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干部,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刀,嘴唇因紧抿而显得刻薄。
她目光一扫,便精准地锁定了窗纸后那个刚刚站起的身影。
林晚星推门而出,夜风吹动她的发梢,她平静地看着来人,看着那辆挂着“省革委会”牌照的轿车,心中瞬间了然。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你就是林晚星?”女干部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不带一丝温度。
“我是。”林晚星点头。
“我们是省革委会督查组的。”女干部亮了一下证件,快得让人看不清上面的字,随即冷声道:“接到群众实名举报,你处涉嫌非法组织集训,并滥用军用管制药品,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根据规定,请立即停止一切活动,封存所有药品和资料,配合我们的调查!”
“非法集训”、“滥用军药”,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闻声探出头来的几个学员心上,让他们脸色瞬间煞白。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晚星却异常镇定。
她的目光越过女干部冰冷的脸,看向她身后两名同样神情严肃的年轻干事,微微颔首:“三位同志辛苦了,外面风大,进来说吧。”
她的从容,让原本气势汹汹的女干部都为之一滞。
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百般抵赖的乡下丫头,却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气度。
卫生站内,煤油灯的光芒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映照得明暗不定。
“这是举报信的复印件,你可以看看。”女干部将一张纸拍在桌上,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林晚星没有去看那封信,她心里清楚,那些捕风捉影的构陷,辩解起来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她转身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里,捧出几本厚厚的册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督查组面前。
“这是军区后勤部与地方联合下发的试点培训文件,上面有军区和公社的两级红章。”
“这是我们第一期全体学员的名单和档案,每个人都身家清白,根正苗红。”
“这是开班以来全部的教学日志和训练记录,每天学了什么,练了什么,一目了然。”
“这是我们的药品出入库台账,每一盒药,每一卷纱布的来源、去向、用途和经手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晚星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她抬起眼,清亮的目光直视着女干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补充道:“督察同志可以核对,我们这里所有的药品,均为消毒、退烧、止血、包扎等基础物资,没有一粒抗生素,更没有举报信里所说的麻醉品或任何军用管制药品。”
女干部翻看着台账,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条理清晰得不像一个农村卫生站的水平。
但她脸上的怀疑并未消退:“纸上谈兵谁都会,真正的效果,要眼见为实。”她猛地一合册子,锐利的目光扫向旁边几个紧张的学员,“你们,谁出来?”
一个叫小刘的年轻干事立刻会意,指着人群中一个身材最壮实的汉子:“就你!”
被点名的赵铁柱浑身一僵,紧张地看向林晚星。
林晚星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模拟右小腿开放性骨折,现场进行清创、止血、包扎和固定。”女干部冷冷下令。
赵铁柱深吸一口气,像是瞬间切换了状态。
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取来急救箱,动作标准而利落。
消毒、敷料覆盖、环形包扎、螺旋反折……每一个步骤都像是教科书般精准。
最后,他找准木制夹板,在骨折处上下关节稳妥固定,打结的松紧程度更是恰到好处,既能有效固定,又不会压迫血液循环。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看得两名年轻干事都有些发愣。
女干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又指向人群中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妇女,李桂芳。
“你!模拟新生儿窒息、产妇大出血的紧急处理。”
这是一个更复杂、更考验综合能力的科目。
李桂芳的脸一下子白了,双腿都在发抖。
但在接触到林晚星那沉静而信任的目光时,她猛地攥紧了拳头。
“清理呼吸道、倒置拍背、物理刺激、人工呼吸……”李桂芳一边用布娃娃模拟,一边口述着每一个步骤和判断依据,虽然声音发颤,但流程却完整无误。
紧接着,她又转向产妇模型,“判断出血原因、建立静脉通路、按摩子宫、紧急求援……”
一套流程下来,逻辑清晰,处置得当,完全超出了一个农村妇女应有的水平。
“这套东西,是谁教你们的?”女干部紧紧盯着林晚星,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异。
“报告同志,”林晚星挺直了背脊,“是从我军最新版的《战场一线急救手册》中改编而来,剔除了不适合民用的部分,每一项技术都经过了军区卫生部门的评估和批准。”
“战场手册?”女干部喃喃自语,眼神中的冰冷终于开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原来是村里的男女老少听说了省里来人要查封卫生站,全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把小小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白发苍苍的陈婆婆挤到最前面,一把拉住小刘干事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泪:“同志,你们可不能关了这里啊!上个月我那小孙子半夜发高烧抽筋,口吐白沫,眼看就要不行了!是桂芳这姑娘,学了林老师教的法子,用冰块给他降温,又打了一针退烧的,硬是把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要是搁以前,我们这些泥腿子哪懂这些,孩子烧坏了脑子,一辈子就毁了啊!”
“是啊!林老师和这些学员救了我们多少人!”
“我媳妇难产,就是她们帮忙接生的,母子平安!”
“上次我在山上被毒蛇咬了,也是他们用新法子救的我的命!”
十几位曾受过救治的产妇家属,更是联合递上了一封按满了红手印的感谢信。
一张张质朴的脸,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话语,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冲击着督查组三人的内心。
就在现场气氛达到顶点之时,一声清朗有力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我能证明,她们使用的药品不仅没问题,而且是最好的!”
众人回头,只见公社药材厂的许国栋气喘吁吁地挤了进来,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像是攥着一件绝世珍宝。
他将那张纸递到女干部面前,大声道:“同志,这是我们厂里委托地区制药总厂对林晚星同志她们使用的磺胺粉做的成分检测报告!你们看,纯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点六!这比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土法磺胺都要高得多!而且,她们的培训记录我都看过,从开班到现在,救治了三十多例急症,处理了上百起外伤,没有发生过一起用药事故,更没有一例因为处置不当引发的严重感染!这是用生命验证过的数据!”
这份来自体制内技术权威的检测报告,如同一记重锤,彻底击碎了举报信上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堪称一锤定音!
女干部的脸色变了又变,震惊、思索,最后,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她沉默了许久,缓缓地、郑重地将那张原本要用来查封卫生站的封条,收回了公文包里。
调查组的车最终在村民们复杂的目光中悄然离去。
临上车前,女干部对着身边的小刘干事低声交代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回去把材料整理好,原原本本地报上去……这样的试点,不该被埋没。”
夜色重新笼罩了小院,喧嚣散去,只剩下林晚星一个人站在卫生站的门前。
她抬起头,望着那面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红旗,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今夜的危机,靠着过硬的本事、百姓的口碑和许国栋的临门一脚,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但她清楚,当这套颠覆性的急救体系被正式上报到省里,当它从一个偏僻山村的“试点”真正进入到那些大人物的视野中时,所要面临的审视、质疑和风暴,将比今晚的阵仗大上百倍千倍。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卫生站的气氛有些微妙。
虽然危机解除,但每个人心里都悬着一块石头,不知道省里最终会如何定性。
林晚星依旧带着大家照常训练、学习,只是比以往更加严格。
第三天下午,正当大家在院子里练习止血带捆绑时,一个身影火急火燎地从村口冲了过来。
是督查组那个年轻的小刘干事,他跑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巨大喜悦。
人还没到跟前,他那激动到变了调的声音就响彻了整个院子:“林老师!林老师!省里发通报了!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