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沙砾,拍打在卫生所简陋的窗户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林晚星没有理会,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
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她正用一根经过火焰消毒的细长玻璃管,小心翼翼地将那澄清而宝贵的金黄色液体,从简陋的培养皿中抽取出来。
每一滴,都承载着前线战士生还的希望。
她将这些浓缩了无数心血的提纯液,分装进十几个用沸水反复煮过、又用酒精擦拭干净的改装葡萄-萄糖瓶里。
瓶身不大,每一瓶的剂量都经过精确计算。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笔,在一张张裁剪整齐的纸条上,用娟秀却无比有力的字迹写下标签:青霉素(土法),批次001,浓度xxx,肌肉注射,使用前必须皮试。
她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不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而是在完成一项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实验。
门被推开,一股冷风灌了进来。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军靴上还带着未化的霜雪。
他身后,是整装待发的运输车队,引擎在夜色中低沉地轰鸣,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准备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紧紧锁在林晚星和她面前那排小小的玻璃瓶上。
林晚星将最后一瓶用软木塞和融化的蜂蜡封好,仔细地将它们一一码放到一个垫满了棉花的木箱里。
她抬起头,迎上陆擎苍深邃的目光,然后从旁边拿起一支早已备好的注射器,里面同样装着淡黄色的药液,只是剂量极小。
她将它塞进陆擎苍的手心,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瞬间包裹住了冰冷的针管。
“这是皮试剂量。如果他们不信,或者不敢用,”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自己注射皮试。”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不仅是对药品的绝对自信,更是将自己的性命与陆擎苍的信誉,与所有战士的安危,彻底捆绑在了一起!
陆擎苍握紧了那支针剂,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说“好”或者“不行”,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撼,有心疼,更有万钧的信任。
他沉声道:“等我回来,你要教我认菌落。”
这不是一句情话,却胜过任何海誓山盟。
它是一个承诺,一个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承诺。
林晚星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陆擎苍转身,再没有丝毫迟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箱,大步跨入风雪。
卡车轰鸣着远去,带走了这片土地上诞生的第一批希望。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对卫生所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如同在烈火上煎熬。
林晚星把自己锁在临时改造的实验室里,不眠不休。
她一遍遍复盘着提纯的每一个步骤,检查着剩余的菌株样本,生怕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疏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直到第三天清晨,卫生所那台老旧的电报机,突然像疯了一样,“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
老张记者第一个冲了过去,颤抖着手抄下电文。
当他抬起头时,这位见惯了生死的汉子,眼眶里竟噙满了泪水。
他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念道:“边境哨所急电:两名重度感染战士,体温已恢复正常,白细胞及各项感染指标……显着下降!随队军医反馈:疗效确切,未见不良反应!”
“轰”的一声,整个卫生所瞬间沸腾了!
压抑了数十个小时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人们欢呼着,拥抱着,喜极而泣。
老张记者更是冲到广播室,抓起话筒,用他那带着浓重鼻音却无比激昂的声音,向整个根据地宣告:
“同胞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就在刚才,由林晚星同志亲手研制的药品,成功挽救了两名战士的生命!我们用自己的手,造出了自己的命!”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根据地的每一个角落。
百姓们自发地走出家门,他们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行动。
有人提来了家里仅剩的几枚鸡蛋,有人送来了新纺的棉布,还有孩子捧着一把刚从山里采来的野花……很快,卫生所门前的台阶上,就堆满了这些沉甸甸的心意。
与此同时,十几公里外的军工制药厂,气氛却凝重得像一块铁。
厂长许国栋召集了所有技术骨干,会议室的幕布上,正播放着从前线传回的影像资料。
虽然画面模糊,但那两名战士从高烧昏迷到能够坐起喝粥的巨大变化,以及随队军医激动到语无伦次的情况汇报,都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副厂长脸色复杂,他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厂长,她的方法……虽然土,但是有效。我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如果我们能引进她的方法,优化一下流程,我们的产率,至少能提升六倍以上……”
六倍!
这个数字让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寂。
他们拥有更好的设备,更多的技术人员,却被一个乡下卫生所用土办法彻底碾压。
这已经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脸面和存亡的问题。
许国栋一言不发,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内心天人交战。
他想起自己当初对林晚星的轻视和怀疑,脸上火辣辣的。
良久,他猛地站起身,拳头“砰”的一声砸在桌上。
“散会!我要去见她。”
当许国栋带着满心的复杂情绪走进卫生所时,看到的却是让他灵魂都为之一颤的场景。
那个创造了奇迹的林晚星,没有在享受英雄般的赞誉,而是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刷子费力地清洗着一个个沾满培养基的玻璃器皿。
她身边,堆满了画着各种奇怪符号和流程图的手绘图表,每一张都浸透着心血。
那一瞬间,所有的骄傲、偏见和不甘,都在这个倔强的背影面前,土崩瓦解。
许国栋走上前,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双手,终于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低声道:“林同志……我代表制药厂,正式申请……让你使用我们厂里的二级实验室。”
林晚星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制药厂这潭死水。
年轻的技术员小吴,熬了两个通宵,主动提交了一份大胆的改良方案:“林工,我看了您的发酵流程,咱们或许可以利用厂区那个废弃多年的大型冷库,把它改造成一个规模化的恒温发酵车间!”
林晚星接过那份画得歪歪扭扭却充满奇思妙想的图纸,眼前一亮,重重点头:“这个想法很好,可以试试。但是,必须加装强力通风和空气过滤系统,防止任何杂菌污染。”她迅速在图纸上补充修改,然后将它交给一直默默守护在她身边的陆擎苍:“只是,改造这么大的工程,如果能找到愿意配合的工人……”
她话音未落,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用不着找!我们自己来!”
众人回头,只见锅炉房的老赵班长,带着五个膀大腰圆的锅炉工,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门口。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拎着焊枪、扳手和铁皮,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和铁锈的味道。
老赵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林工,您就画图纸,需要啥样的铁罐子、啥样的通风管,俺们给你焊出来!保证滴水不漏!”
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
几天后,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人物,亲临视察。
柳老将军,这位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根据地最高指挥官,在许国栋和陆擎苍的陪同下,来到了这里。
他没有去看那些漂亮的汇报材料,而是直接走进了由锅炉房临时改造的实验室。
他盯着那一排排冒着细密气泡、散发着特殊霉味的玻璃发酵罐,目光锐利如鹰。
他又拿起林晚星那本边角已经卷起的手写日志,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许国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将军觉得这里太“土”,太“不规范”。
然而,柳老将军看完最后一页,合上本子,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地,郑重地摘下了自己的军帽,转向在场的所有人,用他那金石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宣布:
“我命令:从今日起,原军工制药厂废弃七号仓库及周边区域,全部划归科研特区,专门用于新型抗生素的研发与生产。此地点,命名为——‘晚星试验点’!”
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雷鸣般的掌声轰然响起,经久不息!
揭牌仪式就在当晚,简单而隆重。
喧嚣过后,林晚星独自一人回到了“晚星试验点”。
这里还只是一个空旷的仓库骨架,但未来的一切将从这里开始。
她亲手推上电闸,拉下了墙上第一盏电灯的开关。
“啪嗒。”
一束温暖的黄光瞬间驱散了黑暗,照亮了空旷的厂房,也照亮了她特意挂在墙上最显眼位置的三样东西:一面破旧的放大镜,一张压力灭菌锅专用的测试纸,以及那本已经泛黄的、开启了这一切的抗生素笔记。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陆擎苍高大的身影逆光走来。
他脱下自己的军大衣,轻轻披在林晚星略显单薄的肩上,将她圈入怀中。
“以后,这里会更大。”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林晚星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望着灯下缓缓飞舞的尘埃,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希望。
她轻声道:“不只是这里。是以后,我们根据地的每一个生病的人,每一个受伤的战士,都能及时用上救命的药。”
远处,群山之间,风声呼啸,像是这片土地古老的呐喊。
而眼前这一盏灯,却亮得如此倔强,像一颗永不熄灭的心脏,为无尽的黑夜,点燃了最初的光。
这束光,注定将要照亮更多不为人知的角落,唤醒更多沉睡的力量,只是此刻,没有人知道,它也将引来潜伏在更深黑暗中的觊觎和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