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汗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野营拉练的第三天,疫情如同一头看不见的猛兽,悄然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三个连队,二十三名身强体壮的战士,在短短十二小时内相继倒下,高热、剧烈的肌肉酸痛、结膜充血,症状惊人地一致。
防疫站送来的青蒿煎剂,如同泥牛入海,未见分毫效果。
警报拉响,防疫站第一时间封锁了整个营地。
白色的滴滴涕(ddt)粉末被大规模喷洒在帐篷周围的草地上,刺鼻的气味笼罩四野。
顾怀仁站长的声音通过广播在营区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经初步研判,蚊媒传播链已确认!所有人员原地待命,严禁外出取水,等待后续指令!”
广播的电流声尚未完全消失,林晚星却已在流动医疗车里调出了首例患者小唐的行程记录。
她的眉头紧锁,指尖在地图上一段标红的线路上来回滑动。
发病前二十四小时,小唐曾独自徒步穿越上游的一段溪涧。
而那片区域,地势开阔,水流湍急,根本不是蚊虫滋生的温床。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
她立刻从后勤处调取了各连队的饮水来源分布图。
当一张张独立的图纸在她面前铺开,一个惊人的规律浮现出来——所有出现病例的单位,都集中在下游北侧!
他们无一例外,都曾直接取用溪水作为生活水源。
而驻扎在南侧、配备了单兵净水器的几个技术兵种单位,安然无恙。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林晚星在摇晃的流动车里点亮了一盏马灯,将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铺在桌上。
她拿出几盒红头图钉,根据各连队营地位置,一颗一颗用力地按下去。
每一颗红钉,都像一滴刺目的血。
紧接着,她用蓝色的记号笔,在地图上画出水源的流向与地形的坡度。
当最后一条线画完,她猛地后退一步。
结果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所有红钉,全部集中在蓝色水流的下游!
一个清晰的、以水源为核心的放射状感染圈,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几乎是颤抖着连夜撰写了一份《关于疫情可能为水源性传播的紧急评估报告》,字字泣血,逻辑严密。
然而,当她将报告递交到临时指挥部时,却被值班的杨参谋客气地退了回来。
杨参谋一脸为难,压低声音道:“林医生,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顾站长已经定性了,这是国际上最常见的蚊媒传播病防疫准则,我们不能……不能单凭你一张手画的图,就去推翻整个防疫部署。”
“这不是图!这是二十三个战士的生命!”林晚星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拔高。
“嘘!”杨参谋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顾站长的命令,谁敢违抗?你先回去,等天亮了再说。”
天,终究是亮了。但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绝望。
清晨的阳光刚刚刺破晨雾,新增病例的报告就如雪片般飞来。
数字从二十三,骤然飙升至四十一!
更可怕的是,炊事班的两名老兵,皮肤和巩膜开始出现明显的黄疸。
林晚星心头一沉,疯了似的冲向炊事班的隔离帐篷。
她戴上手套,挨个为病倒的战士进行查体。
当她的手指用力按压在一名战士的小腿腓肠肌上时,那名硬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小腿肌肉压痛明显!
潜伏期平均只有三天半,远短于典型疟疾!
发病迅猛,却没有周期性的寒战高热!
一个个非典型特征在她脑中飞速串联,最终指向一个在国内极其罕见却又无比凶险的名字——钩端螺旋体病!
这是一种由鼠类传播,通过其尿液污染水源,进而感染人类的急性传染病!
“必须立刻采集溪水样本送检!”林晚星冲出帐篷,直奔上游溪边,却被两名戴着“防疫”袖标的哨兵拦了下来。
“对不起,林医生。顾站长的命令,为防止交叉感染,任何人不得干扰疫区管理!”哨兵的语气冰冷而坚决。
林晚星死死盯着那清澈却暗藏杀机的溪水,胸口剧烈起伏。
她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地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兽医站。
“老马!”她一把推开门,正在给军犬配药的老马兽医吓了一跳。
“林丫头,你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借你的人和设备一用!”林晚星开门见山,“跟我上山,就说……检查军马和军犬的饮水安全!”
半小时后,林晚星和提着一个空保温箱的老马,以“检查牲畜饮水安全”为由,成功绕过了哨卡。
她沿着溪流,在上、中、下游三个不同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用无菌玻璃瓶采集了三份水样,迅速放入保温箱密封好。
回到流动医疗车,她反锁了车门。
这里没有专业的暗视野显微镜,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她翻出工具箱,将一台报废的普通光学显微镜拆开,用锡纸和黑胶带小心翼翼地改造着聚光器,硬生生搭建出一个简陋的暗视野装置。
她取出一滴静置沉淀了十几分钟后的水样,滴在载玻片上,深吸一口气,将眼睛凑到了目镜前。
视野里一片黑暗。
她耐心地调节着焦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分钟,两分钟……突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漆黑的背景中,几个细长的、如同电话线般呈螺旋状的微生物,正以一种极具特色的方式活泼地扭动、旋转、冲撞!
它们时而弯曲成c形或S形,一端或两端的钩子清晰可见!
就是它!钩端螺旋体!
林晚星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立刻换上手机连接目镜,迅速拍下几张模糊但足以辨识的照片,又用铅笔飞快地在纸上绘制出它们的运动轨迹示意图。
紧接着,她从行李箱底翻出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实用内科学》手抄本,颤抖着手指逐条核对诊断标准。
发热、肌痛、腓肠肌压痛、结膜充血、黄疸……所有临床表现,加上镜检结果,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二以上!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车门被猛地推开。
陆擎苍一身风尘,带着山野的寒气跨了进来。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满桌的图纸、散乱的工具和那台古怪的显微镜,最后落在林晚星身上。
她满手污渍,头发凌乱,双眼却亮得像两颗寒星。
他没有问她在干什么,也没有质疑,只是沉声问了一句:“需要我做什么?”
这简单的一句话,瞬间击溃了林晚星紧绷的神经。
她眼眶一热,但立刻逼了回去,用最快的语速将所有证据整理成一份简报,附上病例热力图和刚刚拍下的镜检照片,递给他:“帮我,召开紧急防疫会议!把所有校级以上的军官,全都叫来!”
十五分钟后,临时指挥部的会议室里坐满了神色凝重的军官。
顾怀仁最后一个到场,他看了一眼被陆擎苍和林晚星并肩挡在身后的投影幕布,脸上浮现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冷笑:“林医生,听说你有重大发现?我倒要看看,你拿一个土法显微镜找出的东西,怎么挑战世界卫生组织的防疫标准?简直是荒谬!”
说罢,他大手一挥,对身后的参谋下令:“别在这浪费时间了!通知下去,立刻扩大隔离范围,准备焚烧所有位处下游的污染区帐篷!”
“住手!”林晚星一声怒喝,猛地拽下了幕布。
一张巨大的、布满了红蓝标记的手绘地图赫然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密密麻麻的红点,像一把尖刀,死死地钉在蓝色溪流的下游区域。
林晚星通红着双眼,指着地图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却响彻整个会议室:“根本不是蚊子!是老鼠!是老鼠尿污染了我们喝的水!你们现在越是喷洒滴滴涕(ddt),战士们就越是不敢用周围的水,就越是逼着他们去那条被污染的溪流里取水!你们这是在杀人!”
全场哗然!
几名基层的连队军医脸色大变,下意识地低头翻看自己怀里的饮水记录,手都开始发抖。
“一派胡言!”顾怀仁脸色铁青,“鼠尿?证据呢!”
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老马兽医面无表情,拎着一个发出“吱吱”尖叫的铁笼子走了进来,重重地放在会议桌上。
笼子里,一只肥硕的野鼠正惊恐地乱窜。
“这是昨晚在溪边下的鼠夹捕获的。”老马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会场里格外清晰,“我解剖了三只,每一只的肝脏和肾脏,都有密集的出血点。”
话音未落,林晚星已戴上无菌手套,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根长棉签小心翼翼地从铁笼底盘采集了那只活鼠新鲜的尿液样本。
她将样本迅速涂抹在载玻片上,放在了那台简陋的显微镜下。
“想看证据的,自己过来看!”
一名离得最近的团级参谋将信将疑地凑了过去。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就“刷”地一下白了,踉跄着后退一步,指着显微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更多的人涌了上去。
每一个看过目镜的人,都露出了和他如出一辙的惊骇表情。
顾怀仁的身体晃了晃,他难以置信地走上前,推开众人,亲自俯下身。
当视野中那成千上万、疯狂扭动的螺旋体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僵直地站起身,摘下眼镜,用衣角反复擦拭了良久,仿佛想擦掉刚才看到的一切。
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转身默默地走出了会议室,背影在众人眼中显得无比萧索与狼狈。
就在这时,营区外围的方向,一阵凄厉的警报声划破长空,猛地扎进每个人的心脏!
那是……家属区的紧急医疗警报!
一名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报告!家属区……家属区有儿童出现高热症状!警报……拉响了!”
风起云涌,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林晚星的目光瞬间投向家属区的方向,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她的大脑。
她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桌上那份刚刚被证实的老鼠尿液样本。
孩童的肾脏功能远比成年人脆弱。
如果感染了钩体,最先出现问题的,绝不仅仅是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