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电话铃声撕裂了卫生所宁静的雨夜。
“西山盘道,军用运输车翻覆!重复,西山盘道,车辆翻覆!”
话音未落,整个卫生所瞬间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正在值班的军医和护士们条件反射般冲向急救物资柜。
“伤员情况不明,初步判断至少两名重伤!”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信号不佳而嘶哑,却带着血淋淋的紧迫感。
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猛地站起,是小梅。
她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我……我……”的单音。
“你留下!外面雨那么大,山路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一名资深护士长拉住她。
小梅却固执地摇着头,一把甩开护士长的手,冲到急救包前,笨拙却飞快地往自己身上套雨衣。
她的动作是如此坚定,以至于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老冯教官刚从器械室出来,看到这一幕,眉头拧成了疙瘩:“胡闹!你去做什么?添乱吗?”
小梅没说话,只是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水汽浸得有些模糊的卡片。
那是林晚星亲手为她画的“五步现场评估流程图”,上面简洁的线条和标注,此刻仿佛是她的定心丸。
她死死盯着卡片,嘴里无声地、反复地念着那串救命的字母。
“A…b…c…”她的声音轻不可闻,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老冯的耳朵里。
气道、呼吸、循环……那是刻在她脑子里的第一课。
老冯看着她那双被恐惧和决心填满的眼睛,那反复默念的口型,像一柄重锤,敲在他心上。
他想起了林晚星的话:“战场上,能救命的不是头衔,是知识。”
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去吧。”随即转身,亲自为她检查急救包的拉链是否拉紧,“记住,保护好自己!”
急救车凄厉的警笛划破雨幕,车轮在泥泞的山道上疯狂打滑。
当他们抵达现场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巨大的运输车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铁皮罐头,侧翻在陡峭的山坡边,车头扭曲变形,周围散落着货物,混杂着刺鼻的柴油味和浓重的血腥气。
“快!快!这里有一个!”一名先期抵达的战士嘶吼着。
众人循声冲去,只见一名年轻战士被卡在变形的车门与山壁之间,胸口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骇人的血沫,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随队的军医立刻上前,但现场环境实在太糟了。
泥浆没过了脚踝,湿滑的坡面让人站都站不稳,更别提进行复杂的急救。
他尝试听诊,却被狂风暴雨干扰,一时束手无策。
“完了……这情况……”有人绝望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之中,小梅“噗通”一声跪在了泥水里。
冰冷的泥浆瞬间浸透了她的裤子,但她仿佛毫无察觉。
她撑开一把伞,艰难地遮在伤员的上方,然后从急救包里掏出流程图卡片,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目光迅速锁定第一步:气道!
她没有丝毫犹豫,侧过伤员的头,用纱布裹住手指,精准地探入他口中,快速清理出堵塞气道的血块和呕吐物。
接着,她取出简易呼吸面罩,以一种近乎教科书的标准姿势扣在伤员脸上,开始进行辅助通气。
“找块门板!还有军大衣!”她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因为急切而不再结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旁边的战士们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拆下一块还算完整的车厢板,又脱下自己的大衣垫在上面。
当两名战士准备将伤员抬上门板时,小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厉芒,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她人生中最完整、最响亮的一句话:“别碰他脖子!”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一瞬。
“怀疑颈椎骨折!必须整体轴向翻身!”她嘶哑地指挥着,让一名战士固定头部,自己则和另一名医护人员协同,小心翼翼地将伤员平移到了临时的担架上。
做完这一切,她又抓起自己的雨衣,利用光滑的内衬反光面,凑到伤员眼前,艰难地分辨着他涣散的瞳孔对光线的反应。
“伤员,男性,二十岁上下。胸廓塌陷,开放性气胸,呼吸窘迫,右侧瞳孔散大……伤情等级,一级危重!”她抬起头,对着随队军医,一字一句地清晰上报。
那一刻,雨水和泥水混杂着从她脸上流下,狼狈不堪,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充满了震惊与敬畏。
后送的救护车在山路上颠簸得像要散架。
车厢内,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长鸣——室颤!
“除颤仪!”随行军医大吼,但在这颠簸的车上准备除颤器何其困难。
就在军医手忙脚乱的瞬间,小梅已经做出了反应。
她撕开一个急救包,抓出两袋生理盐水,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
她模仿着课堂上老冯教官演示过的、在极端条件下替代除颤电极片的应急手法,将盐水袋包裹住自己的双手,大喊一声:“让开!”
她跪在担架边,将浸湿的拳头狠狠砸在伤员胸口,然后开始徒手心肺复苏。
“一、二、三、四!”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按压的节奏。
这套模仿的动作在医学上几乎不可能产生真正的除颤效果,但她那不要命的架势和清晰的口令,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车厢内慌乱的军心。
其余的医护人员立刻被她的节奏带动,有的继续辅助通气,有的准备药物,整个抢救团队的协作竟然在生死一线间恢复了秩序。
救护车呼啸着冲入军区总医院。
早已等候的秦副院长亲自接过病人,当他看到随车记录上那份逻辑清晰、条理分明的现场评估报告时,他震惊了:“气道、呼吸、循环、神经系统……这套评估逻辑,比我们值班医生还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浑身是泥、累得几乎虚脱的小姑娘身上,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第二天清晨,院长晨会上,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荒唐!简直是胡闹!”杜卫国副院长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嗡嗡作响,“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结巴新兵,凭什么擅自指挥现场抢救?!还搞什么流程图!那本所谓的‘手册’,我看就是蛊惑人心、无视纪律的歪理邪说!必须全面收缴!”
他的咆哮在会议室回荡:“我命令,即刻起对全院所有科室进行清查!所有非官方配发的教材、讲义、笔记,一律查封!那个什么‘士兵关怀站’的资料柜,给我贴上封条!”
命令如山,一场针对林晚星教学成果的清剿行动迅速展开。
然而,当晚的景象,却让杜卫国始料未及。
夜幕降临,三十多名参加过林晚星培训的学员,从各个营区、各个岗位自发聚集到了卫生所门外。
他们没有口号,没有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每个人手里,都紧紧攥着一页从手册上复印下来的讲义。
灯光下,那些画着流程图和标注的纸张,像一面面无声的旗帜。
他们就那样站着,沉默地对抗着寒夜与压力,直到深夜。
林晚星没有出面。
她站在试验田的田埂上,身边是李秀兰和老冯教官。
夜风吹动着她的头发,也吹动着她手中一叠刚刚收到的查禁通知。
“不能再躲了。”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钢铁般的决心。
老冯狠狠抽了一口烟:“他妈的,这帮官僚!”
李秀兰则担忧地看着她:“晚星,我们……”
“我们升级。”林晚星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灼灼地看着远方,“陆擎苍答应的那辆报废救护车,我们要过来。把它改装成一个移动的教学平台,装上模型、投影仪,还有录音机。老冯,你带队,我们开着车,一个一个边防哨所去巡访,把急救知识送到每一个战士身边。”
她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这个计划,名字就叫‘红星急救列车’。”
说完,她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手中那叠查禁通知。
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映照着她坚毅的脸庞。
“火,越是压,烧得越旺。”
深夜,陆擎苍的身影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门口。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文件的复印件轻轻压在了林晚星画了一半的车厢布局图上。
文件抬头是:《关于在全军区范围内开展基层战救能力普查的通知》。
而在文件末尾的附注里,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具体普查方案,可参考Zb001项目组前期探索经验。”
Zb001,正是林晚星这个急救培训计划的内部代号。
林晚星抬起头,办公室的台灯在她眼底映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她看着他,轻声问:“你说,他们会允许我们走多远?”
陆擎苍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我已经向军区递交了申请,调任战勤部副部长,分管全军区的医疗物资与勤务调度。”
窗外,一阵引擎声响起。
一辆军用拖车缓缓驶离大院,车斗里拖着的,赫然就是那辆白色的、等待浴火重生的旧救护车。
而此刻,在军区总医院那栋最具历史感的中医药大楼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那辆被拖走的救护车,目光深远。
他身后的红木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张宣纸刚刚铺开。
一名年轻的医生匆匆走进来,语带不平地说道:“赵老,您听说了吗?西医那边闹翻天了,杜副院长气得要查封所有‘野路子’教材,可听说上面又来了新文件,好像还要推广那个黄毛丫头的什么‘急救列车’……”
被称作赵老的老者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拿起蘸满墨汁的毛笔,声音平稳如钟:“急风骤雨,声势再大,也只能折断些枝叶罢了。”
他手腕微动,笔锋在宣纸上悬而不落,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磐石般的沉静。
“真正决定一棵大树生死的,从来都不是风雨,而是它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