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报告,像一块沉甸甸的铁,压在林晚星办公桌的最顶层,也压在她的心头。
十七份病例,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战士,他们本不该承受因药材失效而延误的痛苦。
窗外,乌云如浓墨般压城,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仿佛在为这份无声的控诉嘶吼。
林晚星猛地站起身,抓起雨衣就往外冲。
试验田里的那些宝贝疙瘩,可经不起这么大的风雨摧残。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泥泞裹挟着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检查着排水沟,加固着防雨棚,直到确认每一株幼苗都安然无恙,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办公室。
灯光下,她拧着湿透的衣角,水滴答滴答地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她却浑然不觉,径直坐到桌前,打开刚记录的试验田湿度和温度数据,开始与昨日的进行比对。
每一个小数点,都关乎着未来药材品质的基准线,她不允许有丝毫差错。
办公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夜的寒气走了进来,当他看到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水的林晚星时,那双深邃的眼眸瞬间沉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眉头紧锁,转身走到角落的保密电话前,动作果决地拿起了话筒。
“通信排,给我接通后勤值班室。”他的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短暂的电流声后,电话那头传来后勤人员懒洋洋的声音。
陆擎苍没有半句废话,直接下达指令:“Zb001项目即刻列入紧急防疫响应序列,立刻启用二号战备冷库,清空并完成消杀,一小时内我要结果。”
“团长?二号冷库是战备物资库,按照规定……”对方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到了,试图搬出条例。
“这是命令。”陆擎苍的声音骤然变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瞬间斩断了对方所有的话语。
那两个字掷地有声,带着铁与血的味道,让电话那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挂断电话,他才回过身,拿起自己干净的毛巾,不由分说地盖在林晚星的头上,粗鲁又笨拙地给她擦拭着湿发。
林晚星怔怔地看着他,刚才那通电话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她耳中。
Zb001项目,是她那个中草药标准化项目的内部代号。
紧急防疫响应序列,更是战时才会启用的最高优先级别。
他,为了她一个被驳回的申请,动用了最高权限。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晚星就带着一丝忐忑和巨大的疑惑,赶到了那间她原本申请的、据说早已废弃的冷藏库房。
然而,当她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眼前的景象让她难以置信。
这里哪里还有半分废弃的模样?
原本斑驳的墙壁被一层崭新的防潮材料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淡淡的环保涂料气味。
角落里,崭新的军用级温湿度计正无声地闪烁着精确的数字。
地面上,一排排坚固的合金货架排列整齐,上面已经码放好了一批批带着编号的密封储物箱,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
保管员老李正拿着抹布擦拭着一个货架,看到她,立刻笑着迎了上来:“林工,你可来了!快看看,这条件还满意不?”
林晚星喉咙发干,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老李一脸的与有荣焉,“昨儿半夜,团长亲自带着警卫连和后勤的人过来的,连夜施工,搬东西。那些新架子,都是他一个个盯着安装好的。我们都说这动静太大了,团长就一句话,”老李学着陆擎苍的语气,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份震撼,“他说,‘她的药,比我们的导弹还金贵,出了半点差错,我拿你们是问!’”
一句话,如同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林晚星所有的坚强。
她怔在门口,眼眶控制不住地泛起一层薄薄的热气。
那个男人,总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撑起一片天。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悸动强压下去,转身对跟着她来的助手小林说:“别愣着,准备开始第一批对照试验!”
行动,才是对他最好的回应。
第一批试验对象,选定了止血效果显着的地榆根。
同一产地、同一批次的药材被迅速分成三组。
第一组,采用老乡们流传下来的传统晾晒法;第二组,使用从军区医院借来的市售中药烘干机;第三组,则送入她根据古法炮制原理改良设计的低温慢焙窑。
冷库瞬间变成了最前沿的战场。
每隔六小时,林晚星便会带领团队从三组样本中分别取样,进行活性成分检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数据一条条呈现在记录板上。
“老师!成功了!”助手小林看着刚刚出来的检测结果,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慢焙组的地榆鞣质保留率,一直稳定在82%以上!比传统晾晒高出将近百分之三十!”
这个数据,意味着在保证药材干燥、易于储存的同时,药效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留!
一直蹲在角落里默默观察慢焙窑炭化过程的孙大夫,此时也捻着胡须走了过来。
他扶了扶老花镜,盯着那些色泽黑亮、断面却依然保留着药材质地的地榆炭,忽然开口:“小林,古法炮制里有‘存性’一说,讲究‘炭而不死’。你这窑火候极好,但……有没有想过,在出窑前一刻,用黄酒淬一下火?”
林晚星眼睛猛地一亮!
对啊,酒淬,不仅可以进一步激发药性,还能利用酒精的挥发带走最后一点杂味和湿气。
“孙大夫,您这个提议太棒了!我们可以立刻增加一个变量实验组!”
就在实验室里热火朝天之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冷库门口,却久久没有进来。
是赵元山。
他穿着一身整洁的军装,帽子拿在手里,神情复杂地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
最终,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你父亲要是还在,”他走到林晚星身边,声音嘶哑而低沉,“看到我这个老顽固的样子,也会恨我不肯变通。”
他没有看林晚星,而是径直走到一个样本盒前,亲手打开,拿起一块慢焙出的地榆炭,仔细端详着。
“但是晚星,你必须记住,在战场上,快不是唯一的标准,稳,才是压倒一切的命脉。一个不成熟的方案,哪怕再先进,带来的风险都可能是致命的。”
林晚星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首长,我明白。所以我才要建立标准,最严格、最可靠的标准。我不想让任何一个战士,在生死关头,需要用自己的命去赌药材的运气。”
赵元山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她父亲当年的影子,却又比她父亲更多了一份超越时代的锐气。
他缓缓放下药材,郑重地盖上盒子,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三天后,灯火通明。
第一份详尽的《地榆根炮制加工稳定性对比报告》终于出炉。
林晚星一字一句地校对着,确认无误后,将其作为核心附件,附在了那份她早已准备好的《战地中草药标准化作业规程(Sop)修订草案》之后,郑重呈报审批。
当晚,回军属大院的路上,夜风格外清爽。
林晚星无意间瞥见,陆擎苍军装衬衫的袖口处,有一道清晰而新鲜的刮痕,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你这儿怎么了?”她抓住他的手腕,眉头微蹙。
陆擎苍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见她一脸坚持,才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前天晚上搬箱子的时候不小心碰的。”
林晚星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被她忽略的细节——老李说过,二号冷库是战备物资库。
她后来打听过,里面堆满了等待季度审查的军粮和罐头。
他连夜清空,意味着所有既定的军粮审查流程,都被他悄无声息地延后了。
为了她的药材,他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和风险?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忽然松开手,上前一步,紧紧地从身后抱住了他坚实的腰际。
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能感受到那身军装下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度。
风穿过家属院高大的梧桐树,叶片沙沙作响,像是某种旧有的、僵硬的秩序,正在这寂静的夜里,发出第一声崩解的轻响。
她以为,最艰难的一步已经迈出。
然而,第二天傍晚,当她从实验室回到办公室时,桌上的军线电话却急促地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军区卫生部一位资深老领导的声音,威严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视:“林晚星同志,你的报告和Sop草案我们收到了。数据很漂亮,理论也很扎实。但是,纸上谈兵终究是纸上谈兵。我们需要看到实际效果,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一线卫生员都信服的证明。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