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迟迟,暖风中却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凛冽。
北山农场一年一度的春耕动员大会,就在这微妙的气氛中拉开了帷幕。
场部所有大队的干部和技术骨干都齐聚在了那块最引人注目的试验田前,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人群的后排,后勤处副处长马建国肥硕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半缕阳光。
他压低了声音,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对身边的老周厨说:“老周,你瞧着吧,等会儿她把那破棚子一掀,要是底下光秃秃没几棵活苗,我看她那张漂亮脸蛋往哪儿搁!”
老周厨是马建国的铁杆跟班,闻言立刻点头哈腰,用一种故作神秘的腔调附和道:“那是自然!老祖宗传下来的种地规矩,哪是她一个黄毛丫头用什么‘洋法子’就能颠覆的?我早就说了,那塑料布把地气都给闷死了,坏了风水,是要遭报应的!”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像两只苍蝇,精准地钻进了周围几人的耳朵里,引来一阵或赞同或迟疑的低语。
就在这片嘈杂声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上了田埂边临时搭起的木台。
林晚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旧外套,身形笔挺如松,凛冽的晨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她眼中的清亮与坚定。
她没有长篇大论,只用清脆得能穿透所有人心的声音说道:“各位同志,我们不做虚的,不喊空号子,今天只看地里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双手抓住一根粗大的绳索,用尽全身力气奋力一拉!
“哗啦——”
覆盖在整片试验田上的巨大塑料薄膜,应声而起,被滑轮和绳索缓缓吊向半空。
刹那间,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翠绿,如同最上等的翡翠,毫无征兆地撞进了所有人的眼帘。
阳光洒落,那一片片齐整的油菜、菠菜与小白菜,叶片肥厚,绿意盎然,嫩叶尖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这哪里是初春的荒芜景象,分明是盛夏才有的丰饶!
“嘶——”现场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前一秒还在交头接耳的人们,此刻全都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那些离得近的,甚至能闻到一股混杂着泥土芬芳的清新菜香。
“这……这怎么可能!”马建国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瞳孔因震惊而急剧收缩。
不等众人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早已准备就绪的小吴农技兵一个箭步冲上前,高高举起手中写满了密密麻麻数据的大木板,用尽全力喊道:“报告各位首长,各位同志!根据我们连续一周的测算,相同面积下,采用林医生‘地窖保温-微生物促生’方法的地块,亩产预估可达一千八百斤!是普通露天菜园冬季产量的两点三倍!”
“两点三倍!”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一名性子急的连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到田埂边,直接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泥土。
他把土放在手心捻了捻,脸上满是惊异:“天哪!这土……这土松软得跟咱家炕洞里掏出来的灰似的,一捏就碎!林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林晚星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开始解释:“其实原理不复杂,我们利用了废弃的地窖作为天然保温层,同时将收集的落叶、草木灰和人畜粪便进行控温控湿的微生物发酵,制成高效有机肥。这种肥料不仅养分充足,还能彻底改良土壤结构,让土地变得‘会呼吸’。”
她没有说任何高深的术语,每一句话都通俗易懂,却又字字戳中传统耕作的痛点和要害。
台下那些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庄稼把式们,听得如痴如醉,眼神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全然的信服与敬佩。
马建国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猪肝色。
眼看着林晚星就要大获全胜,他眼珠一转,突然向老周厨递了个凶狠的眼色,自己则猛地往前一步,伸出肥胖的手指,直指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厉声喝道:“等一下!这些菜看着是好,谁知道吃了会不会中毒?我可听说了,她往地里掺了什么‘化学灰’,那玩意儿就是毒药!咱们部队战士的口粮,安全是第一位的!绝不能拿战士们的健康开玩笑!”
“化学灰?毒药?”这话一出,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毕竟,吃的东西,安全大过天。
一时间,怀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晚星身上。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洪亮的女人声音猛地从人群中炸响:“马建国,你放你娘的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炊事班的黄秀英排开众人,气冲冲地站了出来。
她叉着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我家男人上个月口腔溃疡,嘴都烂了,疼得吃不下饭,就是靠林医生送来的这些新鲜菠菜补充了什么……哦对,维生素,才好的!你说有毒?有毒能治病?你要是觉得有毒,以后后勤处分的菜,你马处长一口都别吃!”
黄秀英是出了名的泼辣直爽,她这番话既有亲身经历作证,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一句话就将马建国的指控堵了回去,瞬间镇住了全场。
一直站在后勤部长身边,沉默旁听的陆擎苍,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迈开长腿,沉稳的军靴踩在松软的泥土上,一步步踱步上前。
他甚至没有看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马建国一眼,而是径直走到后勤部长面前,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我建议,立即将林晚星同志总结的《冬种高产十法》列为基层连队必学科目,在全农场推广!”
随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转过身,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红头文件,递到林晚星面前。
那是一份盖着鲜红公章的正式批复——正是她梦寐以求,申请了数月之久的“特种作物实验基地”的用地批复。
在文件末尾的落款处,“准建”两个大字后面,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力透纸背——陆。
“哗——”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经久不息。
会议在一片欢腾中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张技术兵趁着混乱,悄悄凑到林晚星身边,飞快地塞给她一个冰凉坚硬的小东西:“林医生,给。昨晚半夜,我听见育苗棚那边有动静,冒险过去拍的。”
林晚星摊开手心,那是一卷胶卷。
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借着阳光眯眼细看。
胶卷上的影像很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出——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正在漆黑的育苗棚里,疯狂地用脚踩踏着刚刚破土的珍贵幼苗。
那鬼祟的身形,与马建国那个最得力的心腹,几乎一模一样。
林晚星凝视了那卷胶卷良久,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锋芒。
她没有声张,只是轻轻地、仔细地将这卷胶卷收进了随身药箱的夹层里,嘴角反而微微扬起一个难测的弧度。
证据,得用在刀刃上。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紧紧攥着手中那份滚烫的批复文件,又感受着药箱夹层里那卷冰冷的胶卷。
一份代表着光明正大的建设,一份记录着阴暗角落的破坏。
她抬起头,望着那些扛着锄头、脸上洋溢着希望的战士们远去的背影,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今夜,注定无眠。
那份盖着红章的批复文件固然重要,但她更清楚,真正的根基,是要将这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尽快地、牢牢地扎进这片土地,扎进每一个渴望改变的战士心里。
一场新的战斗,才刚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