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笃地一声顿在坚硬的泥土地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回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陆擎苍的身影就这么闯入了大队部所有人的视线,他身上那件笔挺的军装,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凛然的寒光,与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陆、陆首长!”有人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慌忙站直了身体,敬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
其他人如梦初醒,纷纷起身敬礼,空气中充满了敬畏与不安。
然而,陆擎苍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径直穿过拥挤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那个孤单而倔强的身影——林晚星。
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每一步都像是在宣告着他的归来,他的决心。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崭新军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林晚星单薄的肩上。
“以后天冷出门,必须穿这个。”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羊绒的质感和属于他的、淡淡的松木气息瞬间将林晚星包裹。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要推拒这过于亲密和招摇的举动。
“我……我不冷。”
他的大手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微微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别犟。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活着。”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防备。
她的眼眶一热,那些天来所受的委屈、孤立和打压,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不是一个人了……这句话,比任何承诺都来得更重。
就在这时,赵干事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纸,恭敬地汇报:“陆首长,关于林晚星同志的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初步的线索……”
陆擎苍缓缓直起身,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面如土色的村支书王德发。
他薄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如钢铁般坚硬:“所有伪造证据链,军纪委已立案。”
一句话,如同一颗炸雷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引爆。
军纪委!
这三个字的分量,足以压垮在场所有心怀鬼胎的人。
赵干事手里的纸“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下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当天下午,村里的大喇叭响了三次,召集所有村民到晒谷场开全村大会。
陆擎苍就站在晒谷场中央,那根拐杖被他随意地立在身侧,仿佛不是支撑,而是一柄权杖。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空旷的场地上,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有人,三次试图毁掉林晚星同志的行医资格证。”他一开口,就直指核心,没有半句废话。
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站在人群边缘的王德发和他的婆娘李春花。
“他们两次伪造政治罪名,想把一个一心救人的知青打成反革命。”陆擎苍的声音陡然转冷,“甚至在救援部队的药品里做手脚,一次偷换药品样本,妄图嫁祸于她。他们以为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知青,是可以任人踩上一脚都不会吭声的烂泥。”
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扫过王德发和李春花惨白的脸。
“但他们忘了——她救过我的命,在塌方最危险的时候,是她稳住了所有伤员。她治好过全村几十号人的病痛,从不收一分钱。她写得出连军区医院专家都赞叹的科学药方,也经得起任何最严苛的政治审查!”
话音刚落,他忽然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
那鲜红的抬头和醒目的印章,在夕阳下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东南军区政治部批复:林晚星同志因在战备救援任务中表现突出,贡献卓越,特授予‘荣誉军属’称号,享受随军家属一切待遇。即日起,调令生效!”
全场哗然!
荣誉军衔?
随军家属待遇?
这意味着林晚星的身份彻底变了!
她不再是随时可能被遣返的知青,而是受部队保护的军属!
赵干事眉头紧锁,他知道这份文件的分量,但流程上……他不得不站出来:“陆首长,这……这不符合常规流程啊!荣誉军衔的授予,需要极其严格的审核和公示……”
陆擎苍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直视他:“非常时期,用非常法!我问你,如果今天林晚星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被遣返回乡,下一个塌方发生的夜晚,谁来救你们的命?是你,还是那些只会躲在背后写检举信的懦夫?”
赵干事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这时,人群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德高望重的刘老头颤巍巍地站起身,拄着拐杖说:“陆首长……我们都信您。林丫头的本事,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可我们老百姓,认的是实实在在的疗效,不是一个名头。”
他的话代表了大多数村民朴素的想法。
陆擎苍闻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郑重地点了点头:“刘大爷说得对。所以,我已经向军区政委请示,就在咱们村,设立全军区第一个‘军地联合赤脚医生试点’!”
他转向林晚星,目光中带着鼓励与信任:“由林晚星同志牵头,军区后勤部提供全部常规药材支持,军区总医院提供远程技术指导。每月进行一次工作考核,疗效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哪个干部说了算,由全村群众打分,群众的评分占总成绩的七成!”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林晚星,你听清楚。你不是靠我上位,而是你的能力和品德,值得被托举到这个位置上。”
当晚,大队部腾出来给林晚星当临时住所的房间里,灯火通明。
她坐在桌前,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一笔一划地整理着新的药方和试点计划。
陆擎苍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安静地翻阅着她那本写满了心得的《临床实录》手稿,仿佛一尊沉默的守护神。
良久,她笔尖微顿,忽然轻声问:“你真的……为我申请了‘荣誉军属’?我查过,这个待遇,通常是给功勋军人的未婚妻或者遗孀的。”
陆擎苍从手稿上抬起眼,灯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漾开一片温柔的涟漪:“我已经写了结婚报告。政委说了,只要报告的女主角点头,批文三天之内就能下来。”
林晚星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心跳骤然失序。
“可你的伤……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医生说你颅内的碎片……”
“所以我更要抓紧时间。”他打断了她,放下手稿,站起身,几步走到她身边。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因常年握笔和处理草药而有些粗糙的手,“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更糟。”
他的掌心宽厚而温暖,布满了训练留下的旧茧,却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她的手,仿佛握着一件稀世珍宝。
夜色更深,窗外起了露水。
她整理完最后一页文件,起身想去熄灯,手腕却被他轻轻拉住。
她回头,对上他仰视的目光。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疲惫、坚决,以及那份再也无法掩饰的深情。
他的声音比夜色还要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前我说‘报恩’,是因为我以为那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是因为我不敢奢望更多。现在我说‘娶你’,是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没有你,我的这条命,根本就不完整。”
窗外的月光穿过格窗,温柔地洒落进来,照见他掌心纵横交错的旧疤,与她手腕上白皙细腻的肌肤紧紧相贴,勾勒出一幅无比和谐的画面。
而在村子另一头,黑暗的掩护下,一辆破旧的卡车正发动引擎,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红旗生产大队。
车斗里,王德发一家人像丧家之犬般蜷缩着,紧紧抱着为数不多的行李。
其中一个包裹里,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检举信草稿滑了出来,上面控诉林晚星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
一夜的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黎明的微光刺破黑暗,给沉睡的山村镀上了一层金边,预示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注定要被打破。
一阵沉重而极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踏着清晨的薄雾,朝着大队部径直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