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湿气尚未散尽,空气里混杂着雨后的泥土腥味与山雨欲来的压抑。
赵干事的办公室门被轻轻叩响,林晚星走了进来,神色平静得不像一个身处风暴中心的人。
她没有说一句多余的废话,将那个从老槐树下挖出的陶罐,以及一张泛黄的邮局汇款存折,并排推到了赵干事的面前。
赵干事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他先拿起那封被蜡纸精心包裹的信,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与存根上“林建军”的签名如出一辙。
他的手指在邮戳那模糊的红色印记上反复摩挲,上面的日期,比林晚星下乡的时间还要早整整十年。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父亲是烈士……而你,被人当成靶子了。”
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瞬间驱散了林晚星连日来积攒的所有孤立无援。
她眼眶微微发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不怕查,我只怕真相被泥土埋没,让父亲的清白蒙尘。”
赵干事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的女孩,心中百感交集。
他沉默了许久,烟斗里的烟丝明明灭灭,最终,他将烟斗在桌角重重一磕,站起身:“好!下午在村晒谷场开全体大会,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当着全村人的面,为自己答辩!”
消息像长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红旗大队的每一个角落。
村民们炸开了锅,田间地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人震惊,有人怀疑,更多的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一个知青,要公开对峙村里的干部和举报人!
就连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刘老头,都让孙子扶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朝着晒谷场赶来,嘴里念叨着:“要去看看,要去看看,建军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
午后,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将晒谷场晒得滚烫。
村民们黑压压地围了一圈,将场子中央空了出来。
林晚星就站在这片空地的正中心,像一株迎着烈日毫不弯折的白杨。
她的对面,是面色阴沉的周桂兰、李春花,以及眼神躲闪的钱会计和王德发。
林晚星手里拿着两本一模一样的日记本,一本是她自己的,一本是“罪证”。
她高高举起那本“罪证”,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请大家看第三十七页!”
她翻到那一页,朗声念道:“‘九月十日,昨夜吃白菜汤,寡淡无味,油星太少,愈发想念城里的红烧肉。’听起来,是不是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抱怨?”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人群,“可我请问大家,九月十日那天晚上,我们集体食堂吃的是什么?”
人群中短暂的沉默后,食堂的张师傅扯着嗓子喊道:“是萝卜炖粉条!菜单上写得清清楚楚,那天杀了猪,粉条里还放了肉末!我记得!”
“对!是萝卜炖粉条!”立刻有二十几个人高声附和,他们都是当晚在食堂吃饭的见证者。
林晚星微微一笑,又翻了一页:“这里写,‘梦里又回城参加考试了,醒来却是冰冷的土炕’。听起来,我似乎对扎根农村的生活充满了怨念。可我下乡三年来,在每一次学习会上,每一次劳动间隙,是不是都多次公开表态,要‘扎根农村,建设广阔天地’?这本日记里记录的思想轨迹,根本就不是我林晚星的!”
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许多人看向周桂兰和李春花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怀疑。
就在这时,林晚星忽然转向站在一旁的杨技术员,礼貌地问:“杨技术员,您上周给我们送来的新式化肥,包装纸能借我一张吗?就是那种最外层的牛皮纸。”
杨技术员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立刻从随身挎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化肥包装纸递给她。
林晚星接过纸,将它与那本“反动日记”撕下的一角,并排放在一块木板上,置于最灼热的阳光下。
“大家请耐心等待一刻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片薄薄的纸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奇迹发生了。
那张崭新的化肥包装纸,因为含有较高的碱性成分,在阳光和高温的催化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黄、变脆。
而那片从“日记”上撕下的纸,却颜色如初,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林晚星拿起两片纸,展示给所有人看,声音陡然拔高:“大家看清楚了!杨技术员带来的这种高碱机制纸,是省造纸厂去年下半年才实验成功,今年春天才开始投产的新产品!而我这本‘记录了三年’的日记,竟然用了今年才有的材料——这本日记,它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轰”的一声,全场哗然!
真相如同被剥开的洋葱,辛辣刺鼻,却无比清晰!
赵干事脸色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下令:“证据确凿!来人,立刻查封这本伪造的日记原件,马上派人送到县里做成份化验!”
林晚星乘胜追击,目光如利剑般射向早已汗流浃背的钱会计:“钱会计,我只问你一句,你们冲进我房间搜查的真实时间,到底是几点?”
在数百道目光的逼视下,钱会计双腿一软,浑身抖得像筛糠,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坦白了他们提前埋藏证物,再按约定时间“搜查”的全部过程。
林晚星的视线又转向王德发,声音冷彻骨髓:“王德发,现在轮到你了。是谁让你配合他们,伪造这个搜查流程的?”
王德发嘴唇哆嗦着,支吾着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魁梧的汉子猛地冲了出来,一把揪住王德发的衣领,正是孙铁牛!
他双目赤红,吼声如雷:“你说不说?!你他娘的到底说不说!你要是敢再放一个屁,我现在就押着你去军区,当着陆首长的面跟他对质!”
“陆首长”三个字像一道催命符,彻底击溃了王德发的心理防线。
他涕泪横流,崩溃大喊:“是……是周桂兰和李春花!是她们找的我!她们说只要能把你搞倒,她们城里的亲戚就能帮我儿子安排进纺织厂当工人……”
“你血口喷人!”周桂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场跳了起来,指着王德发尖叫,“那日记明明就是你自己藏的!你敢污蔑我!”
林晚星发出一声冷笑,她不紧不慢地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一个装着紫色液体的小玻璃瓶。
“大家可能不知道,紫甘蓝的汁液,是一种天然的酸碱试剂。”
说着,她走到那本被查封的“日记”旁,拧开瓶盖,将紫色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滴在日记本的某一页边缘。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滴紫色的液体一接触到纸张,瞬间由蓝紫色变成了诡异的绿色!
“这页纸,曾经被汗渍浸湿过。汗液是碱性的,所以指示液会变绿。”林晚星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这说明,这本日记在最近被某个人频繁地、紧张地翻动过。而真正存放了多年的旧纸张,边缘会因为氧化而自然呈现均匀的褐色,绝非像现在这样,内部崭新,边缘却有如此鲜亮的化学反应。”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周桂兰惨无人色的脸上,“娘,我记得您有夜里手心冒汗的毛病。您每晚偷偷拿出‘证据’反复确认的时候,是不是太心急了?”
周桂兰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栽倒。
黄昏将至,天边的火烧云绚烂如血。
赵干事站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宣布:“根据现有证据,可以初步认定,针对林晚星同志的举报材料存在重大伪造嫌疑!从现在起,调查方向将进行重大调整!”
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
然而,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李春花像疯了一样冲了出来,手指着林晚星,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在撒谎!她勾结军人篡改证据!陆擎苍!就是那个陆擎苍!他昨天夜里单独找过赵干事!他们官官相护!”
这盆脏水泼得又急又狠,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投向了站在人群后方的陆擎苍。
陆擎苍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此刻,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没有看李春花,甚至没有看赵干事,只是用那双冷如寒铁的眸子扫视全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感:“你说我行贿?很好。”
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军用通讯记录本,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到其中一页。
“我现在就打电话,请军区政委亲自派纪检组下来,彻查此事。不光查我,也查一查,是谁在背后教唆你们,妄图诬陷烈士遗孤,破坏军民团结!”
他的手指在拨盘上稳定而有力地转动着,每一个“咔哒”声,都像重锤敲在李春花的心上。
她看着那个代表着绝对权力和纪律的电话,终于意识到自己招惹了怎样一个无法撼动的存在,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整个晒谷场一片死寂,只剩下陆擎苍拨号的声音。
而就在此时,一直凝视着远方的林晚星,瞳孔微微一缩。
在通往村口的山道尽头,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扬起滚滚烟尘,正以不容阻挡之势疾驰而来。
车顶上,一面红色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中央那个醒目的黄色字样,让在场所有识字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省革委会”。
风暴并未停息,它只是,换了一个更加猛烈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