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无形的手,不仅编织了她与他的命运,更在她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清晨的微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灶台前那张泛黄的部队证明信上。
林晚星的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几个刺眼的字——“林振华烈士遗孤”,指腹下的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正如她此刻的心。
信中请求援助的收件单位,正是“东南特战”,那四个字,与陆擎苍胸前徽章上的烙印,分毫不差。
她缓缓抬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堂屋,望向隔壁房间。
陆擎苍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斜靠在门框上,一贯冷硬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似有怜悯,又似有隐忍的挣扎。
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早就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否认,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残忍的承认。
沉默片刻,他低沉的嗓音才缓缓响起:“我查过档案。”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她本已波涛汹涌的心湖里,“二十年前,你母亲改嫁前,曾托人将你从军区保育院送走。”
一句话,将她二十年来坚信不疑的“被父母抛弃”的记忆,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不是抛弃,是托付。
原来不是孤女,是遗孤。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眼底的酸涩。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封承载着她身世真相的信折好,郑重地贴身藏入衣襟。
现在,不是沉溺于个人悲痛的时候。
村里的情况刻不容缓。
接连三个孩子持续高烧,尿液浑浊不堪,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寄生虫感染引发的继发性炎症。
她翻出那本被她奉为至宝的《赤脚医生手册》,指尖迅速滑到关于蛔虫病的那一页。
古老的智慧与她脑海中现代药理知识瞬间碰撞、融合。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自制驱虫丸。
使君子、苦楝皮,这是驱杀蛔虫的主力军,性猛力专。
但考虑到孩子脾胃虚弱,必须辅以山楂消食导滞,引药下行,再用少量蜂蜜调和苦涩的药性,并起到润燥的作用。
方子有了,药材却成了最大的难题。
这个年代,村卫生站的药品储备捉襟见肘,更别提这些针对性极强的中草药。
求人不如求己。
夜幕降临,林晚星借着月色,背上竹篓,悄然向后山进发。
山路崎岖,幸得村里的老猎户张三爷暗中指点。
老猎人一生与大山为伍,对什么地方长什么草药了如指掌,虽不言语,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用烟斗指个方向,让她避开毒草,找到目标。
采回的药材还带着露水,不能直接使用。
林晚星找到平日里最疼爱她的陈阿婆,借了她家灶膛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用几块泥砖搭起一个小小的泥炉,生起炭火,小心翼翼地将药材一一焙干。
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药草的清苦香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陈阿婆家的小孙子,小豆子,好奇地凑过来,蹲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用小筛子筛着研磨好的药粉。
“星星姐,这药闻着好香,我能吃吗?”小豆子仰着脸,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我肚子里老是咕噜咕噜叫,像有小虫子在爬。”
林晚星停下手中的活,拉过他的小手仔细查看,只见他指甲缝里嵌着泥,甲面上有几块明显的白斑,再让他张开嘴,舌苔厚腻。
这是典型的冲击表现。
她心中一动,一个想法浮现。
与其让别人家的孩子冒险,不如就从最信任自己的人开始。
她温柔地摸了摸小豆子的头,果断点头:“能吃。等姐姐做好了,你第一个试。”
三天后,一枚包裹着蜂蜜的深褐色药丸被小豆子吞下。
次日清晨,陈阿婆在茅厕里发现了孩子排出的长条虫体,吓得脸都白了。
但紧接着,小豆子不仅退了烧,胃口也大开,原来蜡黄的小脸蛋竟泛起了红润,整个人精神焕发。
神药!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虽未公开宣扬,却在几个焦头烂额的家长之间悄然传开。
当晚,就有两三户人家,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敲开了陈阿婆家的门,只为求一粒能救孩子命的药丸。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村卫生站的刘老头很快察觉到了异常——那几个病恹恹的孩子突然好转,而他开的药却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
他起了疑心,鬼鬼祟祟地跟踪一个来求药的村民,最终在陈阿婆家的灶底,翻出了那些尚未清理干净的药渣残片。
只闻了一下,刘老头的脸色就变了,他猛地将药渣摔在地上,勃然大怒:“胡闹!简直是胡闹!黄毛丫头也敢乱配药!这是草菅人命!出了事谁负责?!”
次日一早,天刚亮,刘老头就怒气冲冲地闯进村部,一巴掌重重拍在办公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举报!我要举报林晚星非法行医!她一个连行医资格证都没有的知青,竟然敢自己配药给孩子吃,这是在蛊惑群众服毒!”
村干部王德发本就因为陆擎苍的关系,对林晚星处处忌惮,生怕她在村里建立起自己的威信,此刻见状立刻站出来附和:“刘医生说得对!这件事必须严办!这要是开了先河,以后岂不是人人都能当医生了?村里还不乱了套!”
大队书记夹在中间,面露难色。
他知道林晚星有本事,也知道刘老头的固执。
就在他犹豫之际,刘老头撂下了狠话:“书记,今天你必须给个话!如果不立刻禁止她用药,追究她的责任,我这个卫生站的医生,不干了!立马辞职!”
气氛瞬间僵持到了极点。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往往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当天傍晚,正当村部还在为如何处理林晚星而争论不休时,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救命啊!救命啊!”吴婶抱着她三岁的儿子,疯了一样冲进卫生站,孩子在她怀里四肢僵直,不断抽搐,口中涌出白色的泡沫,小脸憋得青紫。
“刘医生!快!快救救我家铁牛!”
刘老头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搭脉。
可他的手指刚一碰到孩子滚烫的手腕,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比墙皮还白。
他颤抖着收回手,连连后退:“这……这……高热惊厥,热入心包……没……没救了……”
“轰”的一声,围观的人群炸开了锅。
吴婶瘫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开的口,低声咒骂起来:“造孽啊!都是那个林知青乱用药惹的祸!现在报应来了!”
“就是!好好的孩子,肯定是被她那来路不明的药给吃坏了!”
“这下好了,把阎王爷给招来了……”
指责和谩骂像潮水般向刚刚闻讯赶来的林晚星涌去。
她没有理会那些恶毒的言语,径直拨开人群,蹲下身子。
她迅速检查患儿:瞳孔对光反应极其迟钝,颈项强直,体温烫得惊人,绝对超过了四十度。
这不是简单的热惊厥!
这是寄生虫感染引起的中枢性高热,并发了急性脑水肿!
再拖下去,孩子必死无疑!
“让开!”林晚星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她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直视着面如死灰的刘老头,当众伸出手:“针给我!”
刘老头一愣,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宝贝针包。
“你想干什么?”
林晚星眼中寒光一闪:“救人!”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一把夺过那个老旧的针包,展开——那正是刘老头昨天从她手里收缴上去,又拿来村部当“罪证”的那一套!
“现在,不用药不行。”她沉声说道,话音未落,右手已拈起一根银针,快如电闪,手腕疾速抖动,精准无比地点刺在孩子十个指尖的“十宣”穴和脚底的“涌泉”穴!
左手则死死掐住“人中”!
针尖入肤不过三分,手法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刘老头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运针的,只觉得眼前一花。
奇迹,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发生。
原本剧烈抽搐的孩子,身体猛地一颤,抽动的幅度竟然渐渐缓和下来。
那令人窒息的呼吸声,也开始变得平稳。
林晚星不敢有丝毫松懈,立刻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棕褐色的汤剂——那是她用更易得的水牛角粉,依据古法炮制的羚羊角代用品,有强效的清热解毒、息风止痉之效——撬开孩子的嘴,强行灌了下去。
同时,她吩咐旁人打来凉水,用湿布不断冷敷孩子的额头、颈部和腋下进行物理降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卫生站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镇定自若的年轻姑娘,和那个生死一线的小生命。
半个时辰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孩子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唤了一声:“……娘。”
“哇——”的一声,吴婶当场跪倒在地,朝着林晚星的方向,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林医生!神医啊!是我瞎了眼!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错怪了你啊!”
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原先那些咒骂、指责的目光,此刻全都变成了震惊、敬畏和狂热。
他们齐刷刷地望向那个手持银针,衣衫朴素,却仿佛身披万丈光芒的女子,异口同声地恳求道:
“让她制药吧!她是真能救命的人!”
夜色深沉,喧嚣散尽。
林晚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知青点,那套失而复得的银针,被她仔细擦拭干净,放在枕边。
她没有立刻睡去,而是坐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今夜,她用一套被视为“罪证”的针,救回了一条被“权威”判了死刑的命。
村民们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刘老头和王德发的怨恨,只会因此更深。
天刚蒙蒙亮,万籁俱寂中,村口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细碎而压抑的脚步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那声音越来越多,却又极力克制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林晚星睁开眼,看向自己那双还沾着些许药草清香的手。
这条路,从今往后,她要堂堂正正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