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七点半,县城东郊“老地方”农家乐的招牌在暮色中耷拉着脑袋——霓虹灯坏得很有创意,“老”字只剩下个“耂”,“地”字的“也”罢工了,就留个“土”,远远看去像“耂土方”,透露着一股“爱咋咋地”的颓废美学。
吴良友把车停到最靠里的位置,紧挨着一堵墙皮剥落得露出灰砂砖的墙,那墙的沧桑程度堪比局里三十年前的档案柜。
这地方离主路有段距离,周围全是农田,玉米秆子长得比姚明还高,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像一群吃瓜群众在窃窃私语。
除了虫鸣蛙叫,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咚咚咚,跟擂鼓似的,还有血液冲过耳膜的“嗡嗡”声,像手机开了震动模式。
他看了眼手机:七点三十二分。
离约定的八点还有二十八分钟,但“影子”——现在该叫“老刀”了——要求他提前到,美其名曰“熟悉环境,观察情况”。
熟悉什么环境?观察什么情况?吴良友心里明白:这是考验,也是下马威。
让你提前来,让你干等着,让你体会那种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的焦虑感,跟钝刀子割肉似的,疼得不厉害,但磨人。
从车里钻出来,夏夜的闷热立刻裹了上来,像一层湿漉漉的保鲜膜,糊得人喘不过气。
农家乐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在暮色里散发着暧昧的光,映得人脸都是红的,跟刚干了三杯包谷老烧似的。
院子里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已经有两桌客人在吃饭喝酒,划拳声、笑声、碰杯声传出来,和这片田野的寂静格格不入,活像在图书馆里开摇滚演唱会。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穿着花衬衫,头发烫成小卷,见吴良友进来,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行走的Atm机:“老板几位?”
“约了人,姓陈。”吴良友压低声音,手心在裤子上偷偷擦了擦——全是汗,能养鱼了。
老板娘会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鱼尾纹能夹死蚊子。
她冲里面喊了声,声音尖利得能划玻璃:“小翠,带这位老板去‘竹韵’包厢!”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小跑出来,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廉价的碎花连衣裙,冲吴良友甜甜一笑:“老板这边请。”
笑容很职业,甜得发齁,但眼神却很警惕,在他脸上迅速扫了一下,跟安检仪似的。
穿过前厅,后面是个小院子,种着几丛竹子,稀稀拉拉的,叶子都黄了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竹林深处有几间独立的包厢,门都是旧的,漆掉得跟得了皮肤病似的。
姑娘把吴良友带到最里面那间,门上挂着“竹韵”的牌子,木头刻的,字迹模糊得像是喝多了写的。
“老板您先坐,茶马上来。”
姑娘推开门,打开灯。
灯光昏黄,照得屋里一切都朦朦胧胧的,自带柔光滤镜。
包厢不大,一张圆桌,几把藤椅,墙上挂着幅山水画——印刷品,画的是黄山云海,但印歪了,山都是斜的,看着像是地震现场。
窗户对着竹林,窗帘半掩着,能看见外面黑漆漆的竹影,在风里摇晃,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影在跳广场舞。
吴良友在靠门的位置坐下,这个角度能看到门口的情况,进可攻退可守,属于战术性选座。
他掏出烟,点了一根,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袅袅升起,扭曲变形,像他此刻的心情。
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今天见“老刀”,会是什么任务?张明远那边有什么新指示?马锋有没有新的安排?这局棋下到哪一步了?
七点四十五分,“老刀”还没到。
吴良友心里开始打鼓。
按规矩,接头应该准时,迟到是大忌。除非……出事了?或者,“老刀”在故意考验他的耐心,玩心理战?
他拿出手机,想给马锋发条短信问问情况,又忍住了。
不能轻举妄动,万一“老刀”就在附近监视呢?这地儿玉米秆子那么高,藏个把人跟躲猫猫似的。
七点五十五分,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稳,一步一阶,不疾不徐,像是用尺子量过的。
吴良友立刻坐直身体,掐灭烟,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这是下意识的动作,跟猫舔毛一样,属于应激反应。
门被推开,“老刀”走了进来。
还是那身灰色西装,但今天没戴金丝眼镜,露出了整张脸——寸头,方脸,左眼角那道疤从眼角斜到鬓角,像被刀削过,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活像条蜈蚣趴在脸上,还是3d立体的。
他手里没拿包,空着手,但吴良友注意到,他袖口有一小块深色痕迹,像是……血迹?
“抱歉,路上堵车。”
他说着在吴良友对面坐下,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抱歉还是随口一说,但吴良友注意到,他额头上有一层细汗,呼吸也比平时急促,虽然极力掩饰,但能看出来——他不是堵车,是跑过来的,或者……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对峙?
这不正常。
“陈先生没事吧?”吴良友试探着问,递过去一根烟。
“没事。”
“老刀”摆摆手,没接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自己点了一根,“吴局长,这次找你,是有个重要任务。”
“您说。”吴良友坐直身体,摆出认真听的姿态,像个等待老师布置作业的小学生。
“张主任那边,对你上次提供的信息很满意。”
“老刀”深吸一口烟,烟雾从鼻孔喷出,在空中凝成两股白线,跟火车冒烟似的,“现在有个更大的机会。省里那个土地项目,基本已经定了,由我们指定的公司中标。”
吴良友心里一紧。
这么快?这才几天?从张明远暗示,到“老刀”给资料,再到今天说“基本定了”,前后不到一周。
这效率,比正规招标程序快多了,坐火箭都没这么快。
“那……恭喜了。”他说,语气尽量自然,但心里已经拉响了警报。
“恭喜什么,这才刚开始。”
“老刀”摆摆手,眼神锐利得能当锥子用,“中标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确保项目顺利推进,不能出任何纰漏,这就需要……各方面的配合。”
他看着吴良友,目光像锥子:“你们县里,这个项目的部分用地在你们辖区。张主任希望,你能负责协调。”
“我?”吴良友一愣,这是真意外,“这不合规矩吧?项目是省里的,我们县局只是配合,没有直接管辖权……”
“规矩是死的。”
“老刀”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跟皇帝下圣旨似的,“张主任说了,如果你能把这件事办好,矿管处那个位置,就是你的。而且……”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阴森劲儿:
“‘教授’下个月要来中国,张主任想安排你见一面,如果你能入‘教授’的眼,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吴良友感觉呼吸都滞了一下。
见“教授”?黑石组织在亚洲的总负责人?
那个只在照片里见过、神秘得像幽灵的外国人?这太突然了,也太危险了。
如果见了“教授”,他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他将从外围棋子,变成核心圈的一员,跟签了卖身契似的。
“我……我能做什么?”他稳住心神,问道,声音有点发干。
“很简单。”
“老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不是文件袋,就是一张普通的A4纸,折了四折,跟街头小广告似的。
他展开,推过来。
纸上列着三个名字,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工整得像打印体,但内容让人脊背发凉:
王德发,63岁,王家庄村民组长。备注:征地补偿仍不满,持续上访。
李秀英,38岁,王德发儿媳,“秀英理发店”店主。备注:联系省台记者。
赵强,41岁,省报记者。备注:正在调查黑川项目。
“这三个人,”“老刀”用夹烟的手指敲了敲纸面,烟灰掉在桌上,像祭奠的香灰,“王德发要安抚,李秀英要警告,赵强要‘处理’。”
“处理是什么意思?”
吴良友喉咙发紧,声音都变了调,跟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老刀”笑了,那道疤跟着抽动,像蜈蚣在爬,视觉效果相当惊悚,“给你五十万活动经费。怎么花,你看着办。只要结果——让这三个人闭嘴,让项目顺顺利利推进。”
他弹掉烟灰,继续说,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菜:“王德发那边,提高补偿标准,给钱,给宅基地,让他满意;李秀英那边,警告她别多事,否则她的理发店开不下去;赵强那边……”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得像冰窖,“他是记者,动他要小心。但也不是没办法——车祸?意外?或者……让他自己放弃调查。方法很多,看你怎么选。”
吴良友的手抖了一下。
烟灰掉在纸上,把“赵强”的名字烫了个黑点,像给名字打了个死亡的叉。
“这……这怎么处理?”他问,感觉浑身发冷,像被扔进了冷冻库。
“方法很多。”
“老刀”淡淡地说,像在说今晚吃什么,“软的硬的都行,钱能解决的用钱,钱解决不了的……用别的办法。张主任说了,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结果,他会给你足够的资源。”
他推过来一张银行卡——金色的,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像块墓碑:“这里面有五十万,是活动经费,不够再说。”
吴良友看着那张卡,没动。
五十万,又是五十万。
姚斌那边也是五十万,买证据;他这里也是五十万,买三条人命——或者至少,买三个人的沉默。这钱拿着烫手,不,烫心。
“吴局长,”“老刀”盯着他,眼神像刀子,“张主任很看重你,别让他失望。”
这话里带着威胁,赤裸裸的,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吴良友沉默了几秒,脑子里飞快地转。
马锋知道这个任务吗?应该有预案吧?他现在该怎么办?接还是不接?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过银行卡,触手冰凉,像握着一块冰:“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老刀”笑了,靠回椅背,那笑容残忍而得意,“具体怎么做,纸上写得很清楚。三天内,我要看到进展。”
“三天?太急了……”
吴良友皱眉,三天处理三个人,这难度系数堪比三天学会开飞机。
“时间不等人。”
“老刀”站起身,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动作粗暴得像在摁死一只虫子,“‘教授’下个月就来,在那之前,所有障碍都要清除。吴局长,这是你表现的机会,抓住了,一步登天;抓不住……”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抓不住,不仅位置没了,可能命都没了,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吴良友也站起来:“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
“老刀”拍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拍得吴良友晃了一下,跟挨了一记内家掌似的,“对了,张主任让我转告你,你儿子很可爱。在北戴河玩得开心吧?听说那边海鲜不错。”
吴良友浑身一僵,血液都凉了,从头到脚,透心凉。
“放心,”“老刀”笑了,那笑容残忍而得意,“我们的人只是远远看了看,没打扰。只要你好好办事,你的家人会很安全。但要是……”
他没说完,转身就走。
门“砰”的一声关上,脚步声远去,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吴良友站在原地,很久没动,像被施了定身术。
手里的银行卡像块烙铁,烫得他心慌。
他低头看着那张纸,看着那三个名字,感觉像拿着三张催命符——不仅是那三个人的催命符,也是他自己的。
五十万,活动经费,用来让上访村民闭嘴,让理发店老板娘噤声,让调查记者消失——或者“被消失”。
如果他真是贪官,这钱拿着心安理得,甚至可能嫌少。
可他不是,至少,不完全是。
他是卧底,是被迫的,是带着任务的。
但任务里包括这个吗?马锋说过,要取得信任,要深入核心,但……要杀人吗?要制造“意外”吗?
吴良友不知道,马锋没说这么细,他不敢想。
把纸折好,银行卡揣进口袋——那口袋顿时重若千斤。
他走出包厢。
院子里那两桌客人还在喝酒,已经有人喝高了,在唱跑调的歌,唱的是《好汉歌》,但调跑到姥姥家了。
老板娘在柜台后算账,见他出来,又堆起笑:“老板走啦?下次再来啊!”
吴良友点点头,快步走出农家乐,像逃离犯罪现场。
晚风吹过来,带着田野里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本该让人心旷神怡,但他只觉得更闷了,像胸口压了块大石头。
回到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而是给马锋发了条加密短信:“已见‘老刀’。任务:三天内处理三个障碍(名单附后)。收到五十万活动经费。‘教授’下月来,张明远安排我见面。对方展示我儿子照片威胁。”
发送,然后删除记录,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几分钟后,马锋回复:“收到,将计就计。假情报已备好,明日给你。注意安全,家人已加强保护。记住:你是卧底,不是杀手。按计划行事,不要越线。”
吴良友盯着这条短信,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
至少,马锋那边有准备。至少,马锋说“不要越线”——意思是,不能真的杀人。但“将计就计”具体怎么操作?假情报是什么?他还是很担心。
三天时间,要处理上访村民和调查记者,还要不露破绽,这难度系数直接拉满。
而且,“老刀”提到了吴语,虽然说是“没打扰”,但这就是警告——我们随时能找到你的家人,随时。
吴良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太累了,这种双面人生,快把他撕裂了,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能精神分裂。
手机又震了,他拿起来看,是林少虎打来的。这么晚了,什么事?
“喂?”他接起来,声音疲惫得像个通宵加班的中年社畜。
“吴局,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林少虎的声音听起来很急,背景音里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像是在路边,“有件事……我觉得得跟您汇报一下。”
“你说。”
“今天下午,有两个自称是省报记者的人来局里,说要采访黑川项目的事。”
林少虎压低声音,跟做贼似的,“我按您之前的指示,说项目已经停了,具体情况不清楚。但他们不信,非要看档案。我说档案室在整理,进不去,他们才走了。但走的时候,那个带头的记者——姓赵的,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吴良友心里一动。姓赵的记者?赵强?动作真快。
“他说:‘告诉你们吴局长,有些事不是档案能藏的。’然后他就走了。”
林少虎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吴局,他们会不会……是来调查余文国案子的?或者是冲您来的?”
吴良友沉默了几秒。
赵强已经找上门了,而且话里有话,这是在挑衅,也是在试探。
按“老刀”的要求,他得“处理”掉这个麻烦,但怎么处理?马锋说不要越线,可不过线怎么能让张明远看到“进展”?
“他们叫什么名字?有联系方式吗?”吴良友问。
“留了名片。”林少虎说,“一个姓王,一个姓李。我查了一下,确实是省报的记者。但那个姓赵的没留名片,他就是带头的。吴局,要不要……我去查查他的底细?”
“不用。”吴良友立刻说,语气严厉,“你别管这事,我来处理。你把那几个记者的联系方式发给我,然后就把这事忘了,别跟任何人说。就当没发生过。”
“明白。”林少虎说,但声音里透着担忧,“吴局,您小心点。最近局里气氛不对,我总觉得……有人在监视我们。昨天我下班,感觉有辆车一直跟着,跟了两条街才甩掉。”
吴良友心里一沉。
林少虎也被盯上了?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还是因为他是办公室主任,位置关键?
“我知道了。”吴良友说,“你也注意安全。这样,明天开始,我让司机接送你和姚斌——哦,姚斌请假了,那就送你。安全第一。”
“不用不用,太麻烦了……”
“听我的安排。”吴良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局里不太平,你们都要注意安全。行了,先这样。”
挂了电话,吴良友靠在方向盘上,脑子飞快地转。
记者已经找上门了,而且态度强硬,按“老刀”的要求,他得“处理”掉这个麻烦。
但马锋说“不要越线”,意思是不能真动手。那怎么办?既要让张明远看到“进展”,又不能真的伤害记者……这简直就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要马儿表演杂技。
还有王德发和李秀英。王德发是上访村民,要安抚;李秀英是联系记者的人,要警告。
这两个相对好办,给钱,给承诺,软硬兼施。
但赵强是记者,是省报的,动他会引起关注,不动他又没法交代。
正想着,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方志高发来的微信,字里行间透着火烧眉毛的急:
“吴局,王家庄出事了!王德发带着几十号村民把施工队拦了,现场快打起来了!您快过来看看吧!”
吴良友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二十。这个时候,王德发带人拦施工队?这是要唱哪出?
他立刻发动车子,猛打方向盘,车轮在土路上扬起一片灰尘,朝着城东王家庄疾驰而去。
车灯划破黑暗的田野,像一把刀,切开了夜晚的宁静。
而这场刀锋上的舞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