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雨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像是天河决堤,从“泼水”模式升级到了“用水炮轰击”模式。
雨水砸在帐篷帆布上,已经不是“噼里啪啦”,而是“砰砰”作响,仿佛有无数个愤怒的小拳拳在捶打屋顶。
狂风裹挟着雨丝,见缝插针地往帐篷里钻,那股湿冷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渗,比甲方爸爸的催命邮件还让人透心凉。
刘猛站在帐篷门口,掀开一条小缝,鬼鬼祟祟地往外窥探。
外面黑得跟被泼了墨汁似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安置点那几盏临时拉起来的应急灯,在雨幕中顽强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像极了熬夜写方案时电脑屏幕那点微弱的光,勉强照亮脚下那一小片被踩得稀烂的泥地,踩上去能直接体验“深陷泥足”的快感。
远处的罗丁岩方向,完全隐匿在无边的黑暗里,连个轮廓都瞅不见。
只能听见雨水汇聚成流,从山坡上奔腾而下的“哗哗”声,像是有无数条看不见的怨灵河在咆哮冲锋。
刘猛心里毛得厉害,明明啥也看不见,却总觉得那片山在黑夜里不安分地扭动,像一头睡得不踏实、随时可能掀桌子的洪荒巨兽,呼哧带喘,下一秒就可能给你来个“山体崩塌の惊喜”。
他把身上的橡胶雨衣又裹紧了些,这玩意儿被雨水泡久了,冰凉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感觉就像穿了一件用冷水浸过的胶皮寿衣,别提多难受了。
但他现在没工夫理会这点小小的不适,眼睛像装了GpS一样,死死锁定罗丁岩的方向,尽管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在这风雨交加、万物俱寂(除了雨声)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惊悚。
刘猛一个激灵,赶紧掏出来,屏幕光在黑暗中亮得刺眼,他眯缝着眼一看,来电显示——刘楚生。
“喂?”他按下接听键,嗓子因为熬夜和喊话,沙哑得像用砂纸磨过。
“刘组长!罗丁岩这边……搞定了!”
刘楚生的声音从听筒里冲出来,带着明显的喘气声,背景是雨点打在铁皮房顶的密集鼓点,“底下那个村,23户78口人,全……全部转移完毕!一个都没少!任务完成!”
刘猛心里那块悬了半晚上的大石头,“哐当”一声落了地,肩膀瞬间松弛下来,连带着说话都带了点气音:
“顺利不?没出啥幺蛾子吧?有没有哪个大爷大妈要抱着传家宝一起走的?”
“嗨,别提了,哪能一帆风顺啊。”
刘楚生在电话那头苦笑两声,背景音里还能听到鸡叫,“有户姓赵的老太太,那是相当的执拗!说啥都要带着她那三只下蛋的老母鸡一起转移,我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愣是劝不动。最后没招了,找了个大竹筐,把那三只鸡当祖宗请进去,老太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跟我们走了。现在好了,安置点的帐篷里,鸡叫得比人还欢实,跟开了个乡村KtV似的,热闹是热闹,就是有点费耳朵。”
刘猛忍不住“噗嗤”乐了,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辛苦兄弟们了!安置点的物资够不够?别让大家饿着冻着。”
“够够够,乡里早有准备,面包、矿泉水管够,方便面都堆成小山了。”
刘楚生汇报,“就是雨太大,有两顶帐篷有点漏雨,我们正找塑料布糊着呢,争取尽快搞定,绝不让乡亲们遭罪。”
“行,你们多费心,一定要保障好。”
刘猛叮嘱,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对了,监测数据怎么样?山体还‘躁动’不?”
“刚测完,位移速度降下来一些了,现在每小时8毫米,比峰值那会儿是慢了点。”
刘楚生的声音也正经了不少,“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后面啥情况还真不好说。我跟所里的兄弟们轮流值班盯着,一小时报一次数据,您把心放肚子里就行。”
“好。”刘猛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水湾村这边也有帐篷漏雨,赶紧问,“对了,你那边塑料布要是有富余,让镇上的车顺便捎点过来,水湾这边也急需。”
“有!管够!我这就安排人送过去!”刘楚生答应得干脆利落。
挂了电话,刘猛站在原地,有点出神。
刘楚生这小子,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像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没想到办起正事来这么靠谱,关键时刻顶得上、靠得住。
他不由得想起2006年那场惨烈的泥石流,那时候刘楚生还是个刚入职的“小鲜肉”,跟着他在山上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脚都泡烂发白了,也没听他哼唧过一声。
至于那年更深层的事……刘猛皱了皱眉,下意识地阻止自己再往下想。
那是他心里一道不敢触碰的伤疤,一根深埋在心底、一碰就疼的刺。
他抬头看了看天,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但似乎……降雨强度稍微弱了那么一丢丢?
厚重的云层像一床湿透了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连一丝星光都吝于施舍。
但他知道,就像每次熬夜通宵后总能看见黎明一样,天,总会亮的。
灾难过后,不管现场多狼狈,日子,总得咬着牙继续过。
李宝田大叔塞给他的那包红薯干还揣在怀里,被体温烘得有点软乎。
他摸出一块,掰成两半,扔进嘴里慢慢嚼着。
甜丝丝的,带着点阳光和泥土的质朴味道,是小时候记忆里的味道。
小时候家里穷,冬天没啥零嘴,娘就会晒好多这样的红薯干,装在布袋里挂在房梁上,他和弟弟总像两只小耗子,趁娘不注意,偷偷拿竹竿够下来解馋。
想起娘,他心里就有点发酸。
老太太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刚做完透析,不知道这风雨夜,她睡得好不好……
正思绪飘飞着,手机又“嗡嗡”地震动了一下。
这次不是电话,是条短信。
发件人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一长串数字,看着就跟诈骗短信的标配似的,透着一股子不正经。
刘猛心里“切”了一声,这年头,陌生号码的短信,十有八九不是卖茶叶的就是推荐股票的,要么就是“你儿子在我手上”的经典骗局。他本能地想直接划掉,但鬼使神差地,手指头一滑,居然点开了。
短信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他的天灵盖:
“罗丁岩矿的原始批文有问题,余文国办公室的旧保险柜里有备份 —— 但钥匙,在你三年前救的那个放羊娃手里。”
刘猛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半块红薯干“啪嗒”一声掉在泥地里,他都毫无察觉。
罗丁岩矿?余文国?三年前的放羊娃?
这几个关键词,像三颗冰雹,劈头盖脸地砸进他混乱的脑海里,激起千层浪。
它们各自代表着一段模糊的往事,此刻却被这条神秘的短信强行拧在了一起,组成一个充满谜团的旋涡。
罗丁岩那个矿,他有点印象。
好像是十几年前就因为安全不达标和出过事故而关停的老矿了。
这几年总有些不法分子偷偷摸摸去盗采,国土所组织过好几次突击检查,每次都跟打游击似的,抓不到现行。
难道……那个矿从一开始的批文就有猫腻?
余文国刚刚被双规,这节骨眼上就冒出他办公室的旧保险柜?
这时间点掐得也太准了吧?简直像是算好了的!
余文国在执法监察大队深耕多年,手里掌握的秘密和把柄,恐怕比他头上的头发还多。
如果保险柜里真有东西,那绝对是能掀起惊涛骇浪的“核弹”级别!
还有那个放羊娃……刘猛使劲在记忆的仓库里翻找。
好像是三年前春天的事?他去黑川乡检查监测点,路过一片荒坡时,听见有微弱的哭声。
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一个十来岁、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半大孩子,掉进了一个废弃的矿洞里,腿被落石砸伤了,流了不少血,小脸煞白。
那孩子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衣服,脸上糊满了泥,就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他当时心里一紧,赶紧喊人帮忙,自己先跳下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孩子抱上来。
那洞不算特别深,但坡度很陡,爬上来的时候他自己也差点滑下去。
后来把孩子送到乡卫生院包扎,才知道这孩子是附近村的,名字记不太清了,好像姓王?爹娘早就不在了,跟着奶奶相依为命,平时就靠给人家放羊挣点零花钱贴补家用。
临走的时候,那孩子从怀里掏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小石头,硬塞到他手里,说那是他在山上捡的“宝贝”,能保佑人平安。
刘猛当时心里挺感动,觉得孩子懂事,就收下了。
后来回单位,随手扔在了抽屉里,再后来几次搬家办公室,早就不知道丢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难道……那孩子手里真的有一把钥匙?或者,那把钥匙跟他送的那块石头有什么关系?
刘猛的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咚”地像在敲战鼓,手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把手机屏幕都弄得湿漉漉的。
这短信到底是谁发的?怎么会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还能把这几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串联起来?对方是想暗中帮他,递刀子让他捅破黑幕?还是想挖个坑,引诱他跳进去万劫不复?
他忍不住又抬头望向罗丁岩的方向。
无边的黑暗中,那片山影在他的想象里仿佛真的在蠕动,隐隐绰绰,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和危险。
“刘组长?您咋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啊?跟望夫石似的。”
身后突然传来谭月枫的声音,把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刘猛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把手机揣回兜里,动作快得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转过身,看见谭月枫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走过来。
“没啥,就是站这儿透透气,里面有点闷。”
刘猛扯了个谎,眼神有点飘忽,不敢跟谭月枫对视。
他心里乱得很,那条短信的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
谭月枫把搪瓷缸子递过来:“刚烧开的热水,您喝点暖暖身子,驱驱寒。张所长说您从早上到现在就啃了个包子,这哪行啊,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要不我再去给您找点吃的?”
那缸子是老式部队用的那种,边缘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看着很有年代感。
刘猛接过来,温热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来,稍微驱散了一点体内的寒意。
他喝了一口热水,滚烫的液体流过喉咙,带来一种灼烧般的慰藉。
“不用麻烦了,不饿。”
他摇摇头,赶紧转移话题,“监测点那边情况怎么样?数据没再反复吧?”
“刚去看过,水湾村后坡的裂缝还算稳定,位移速度控制住了,没再扩大。”
谭月枫汇报,“就是罗丁岩那边,虽然速度降下来了,但数值还在警戒线上面徘徊,看着还是有点悬乎。”
刘猛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条短信,像单曲循环的魔音贯耳,根本没法集中精神思考别的事情。
谭月枫看出他心神不宁,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说:“您要是累了,就去帐篷里眯一会儿,我在这儿盯着。有情况我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没事,我就在这儿站会儿,醒醒神。”
刘猛摆摆手,“你去忙你的吧,年轻人觉多,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才能打硬仗。”
谭月枫还想再劝,手机突然响了,是监测点的人打来的。
他接了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句,挂了之后对刘猛说:“所里的人说罗丁岩的数据又有点小波动,我过去亲眼看看。”
“去吧,路上小心点,注意安全。”刘猛叮嘱道。
看着谭月枫的身影消失在密集的雨幕中,刘猛再次掏出了手机。
那个陌生的号码,像一颗毒瘤,安静地潜伏在短信列表里。
他点开那个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犹豫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敢按下去。
万一电话打通了,对方不接,或者接起来是个经过处理的电子音,说出更惊悚的内幕,甚至直接威胁他,那该怎么办?这潭水有多深,他完全没底。
可要是不管不顾……万一罗丁岩矿的批文真有问题,余文国的保险柜里真藏着能颠覆局面的证据,那背后牵扯的利益网络和黑暗秘密,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说不定,还跟这几年屡禁不止的偷采盗采有直接关联,甚至可能……跟2006年那场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的泥石流有关?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刘猛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查!必须查清楚!不管这条短信是谁发的,是人是鬼,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他都得硬着头皮闯一闯!
正当他心乱如麻,暗自下定决心时,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吴良友。
刘猛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赴死一般,按下了接听键。
他知道,电话那头带来的,很可能将是更加汹涌的暗流和更扑朔迷离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