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盘被偷,像一盆混合着冰碴子的冷水,从头顶狠狠浇下,瞬间凉透了林少虎的四肢百骸。
他站在一片狼藉、如同被台风扫过的客厅中央,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
对手这是彻底狗急跳墙,图穷匕见了。
他们不仅想要他的命,还想从根本上把他搞臭,让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这栽赃陷害、倒打一耙的戏码,玩得真是够溜。
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刚踏进国土局大门,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
走廊里遇到的同事们,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躲躲闪闪,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意味,有同情,有怀疑,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还没等他走到自己那个位于角落的办公室,两名穿着普通夹克、但表情异常严肃的县纪委工作人员就已经迎面走了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林少虎同志,请跟我们到谈话室一下,有些事情需要向你核实了解。”
为首的那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在局里那间专门用于谈话、隔音效果不错的小房间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为首的纪委干部开门见山,没有任何迂回:“林少虎同志,我们接到实名举报,称你利用担任核查组组长的职务便利,向宏远矿业索要巨额贿赂,是否有这回事?”
“我?收宏远矿业的贿赂?”
林少虎先是一愣,随即气得差点直接笑出声来,这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了,“我收他们什么贿赂了?多少钱?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通过谁给的?举报信里总得有鼻子有眼吧?证据呢?”
“举报信里说,你向他们明确索要五十万现金,作为通过他们‘绿色矿山’审批的条件。否则,就会利用核查组的权力,一直卡着他们,不让他们通过。”
“五十万?还真敢编!他们怎么不干脆说五百万?”
林少虎压下心头那股蹭蹭往上冒的邪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情绪失控只会坏事,“请问,行贿方是谁?是王天佑亲自把钱塞到我手里的?还是通过某个中间人?具体的时间、地点、交易方式,举报信里总该有个大概的描述吧?总不能空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就随便污人清白吧?”
两位纪委干部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开口说道:“举报信是匿名的,但内容描述得很具体。说你是在上周三晚上,在县城的‘悦来茶楼’二楼最里面的那个包间里,通过一个绰号叫‘刚子’的中间人收的钱。”
林少虎立刻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调出上周三晚上的通话记录和手机里自动备份的行车记录仪视频片段,然后把屏幕亮给对方看:
“上周三晚上,我从下午六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都在局里办公室加班,整理宏远矿业的负面证据材料,这一点,当晚值班的门卫老刘可以作证,办公室楼的监控也可以调取。我的车当晚一直停在单位车库,没有移动过,行车记录仪有完整的停车记录。至于‘悦来茶楼’?我起码有半年多没踏进去过了。这纯属子虚乌有,恶意捏造!”
虽然林少虎拿出的证据明显更有力,逻辑上也更站得住脚,但按照规定,被实名举报(哪怕是匿名但内容具体的举报)并且进入调查程序的当事人,在调查期间必须暂停一切职务,配合审查。
这是程序,也是为了保护调查的公正性。
于是,林少虎再次被停职了。
核查组办公室的门上,被贴上了白色的封条,显得格外刺眼。
组员小李、张股长等人,也被暂时分配到其他闲散的、无关紧要的部门,美其名曰“工作需要,轮岗锻炼”。
小李帮着他从办公室里收拾个人物品,一个大小伙子,眼圈红得跟兔子似的,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不忿:
“林主任,他们怎么能这样!黑白不分吗?明明是你差点连命都丢了!他们却反过来诬陷你!这还有天理吗?!”
张股长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手机号码。
“这是我以前带过的一个学生,脑子活,有正义感,现在在省报当记者,专门跑时政反腐这条线的。”
张股长压低了声音,语速很快,“你……也许可以尝试联系一下他,看看能不能从舆论层面想想办法,施加点压力。
不过,一定要小心,没有确凿的、能经得起推敲的铁证,媒体那边也不敢轻易报道,毕竟涉及面太广。”
林少虎抱着那个只装着他个人茶杯、几本工作笔记和专业书的纸箱子,默默地走出环保局办公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感觉背后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像无数根细密冰冷的针,扎得他脊背生疼,脚步都有些虚浮。
经过赵德柱原来那间办公室时,他发现门开着。里面坐着的已经不是赵德柱,而是一个三十多岁、梳着油光锃亮背头的陌生面孔,正在意气风发地指挥着两个人搬东西,布置办公室。旁边有人小声议论:“新来的马股长,听说是刘副县长的远房外甥,刚从市里某个部门调过来的……”
林少虎心里冷笑一声,脚步没停,径直走出了大楼。这人事变动,可真够“及时”的。
回到家,看着空荡荡、被翻得乱糟糟、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屋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愤怒再次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颓废和放弃的时候。对手越是想把他打趴下,他就越要站起来。
他拿出张股长给的那个纸条,看着上面略显潦草的字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到窗边,用那个备用手机拨通了那个省报记者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四声后接通了,那边传来一个很干练、语速偏快的男声:“你好,哪位?”
“你好,是陈记者吗?我是青林县国土局的林少虎,是张贵全张股长介绍我联系你的。”林少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对方一听“林少虎”这个名字,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林主任?你好你好!你的事情,我隐约听说了一些。宏远矿业,保护伞,车祸,栽赃……要素很全啊。如果情况属实,这绝对是个能引起轰动的大新闻。”
林少虎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对方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谨慎起来:“但是,林主任,想必你也清楚,我们现在做这种涉及地方官员和知名企业的负面报道,非常谨慎,讲究证据链完整,必须要有扎实的、经得起反复核实的铁证。你手里掌握的那些材料,比如那位周经理留下的,比如你之前提到过的U盘,现在能不能提供给我们?还有,那位不幸牺牲的周经理的家属,是否愿意冒着风险站出来,接受采访或者提供证言?”
林少虎沉默了。最核心的备份U盘在家里被偷了,周经理的妻子……他不敢保证对方是否愿意在失去顶梁柱后,再站出来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巨大风险。他现在手头,确实没有能立刻拿出来的、具有足够说服力的完整证据。
“我现在手头没有完整的证据链,”林少虎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我会再想想办法。”
“好,我明白了。我等你的消息。有需要随时可以再联系我,我的手机一般不离身。”记者的语气带着一丝理解的遗憾,但依旧保持着职业性的克制,“务必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林少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山穷水尽的茫然。U盘丢了,关键证人身亡,家属未必敢出面,媒体需要铁证……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就在他感到一丝绝望的时候,家里的门铃,突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叮咚——叮咚——”,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他猛地一个激灵,警惕地走到猫眼前,小心翼翼地往外一看,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了——门外站着的,竟然是那个不幸身亡的周经理的妻子!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面容极度憔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手里紧紧拉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脸上同样带着惶恐和不安的小女孩。
林少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了门。
“林主任……”周经理的妻子一看到他,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这是我丈夫……他临走前一天,偷偷回家……交给我的。他说……他说如果他回不来了,就让我……让我无论如何,想办法,把这个交到你手上……他说,只有你……可能还有办法……”
她颤抖着手,递过来一个用普通超市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林少虎接过,入手沉甸甸的,硬硬的方块形状。他迅速拆开那些塑料袋,里面赫然是一个黑色的U盘!U盘的金属接口边缘,甚至还沾染着几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斑点!
“他说,这里面的东西,能救好多人的命,也……也能要了好多人的命……”女人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身体微微摇晃,几乎要站立不住。
那个小女孩抬起头,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带着一种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深刻的仇恨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看着林少虎,一字一顿地说:“叔叔,我爸爸是好人,他是被坏人害死的。你一定要帮爸爸报仇,抓住那些坏人!”
送走这对承载着巨大悲痛和最后希望的母女,林少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感觉自己的手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愤怒而在微微发抖。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冲进书房,打开笔记本电脑,将那个带着血渍的U盘插了进去。
随着进度条读取,里面的内容一行行、一页页地展现在屏幕上。林少虎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胆寒,后背瞬间被一层冰冷的冷汗彻底浸透!这不仅仅是他之前掌握的关于宏远矿业的黑材料,更是一张清晰描绘了其背后那张庞大保护伞网络的关系图和资金流向图!里面用极其详尽的记录表明,宏远矿业每年都会将高达百分之二十的所谓“干股”分红,通过一系列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海外空壳公司渠道,最终汇入一个指定的、位于开曼群岛的银行账户。而那个账户经过层层追溯,实际受益人,赫然是市里某位重要领导的独生子!而这位领导,不是别人,正是刘副县长当年在市委党校学习时的“恩师”,是其仕途上最重要的提携者和靠山!
难怪刘副县长如此卖力!如此不顾一切地要保住宏远矿业!这不仅仅关乎他的政绩,更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他和他的“恩师”早就被牢牢绑在了同一条船上!
就在这时,那个几乎已经成为他生命热线的神秘号码,再次发来了短信,内容简短得令人窒息:“他们今晚要紧急转移剩余资金和销毁关键纸质证据,这是最后的机会,错过再无。”
林少虎瞳孔猛地收缩,不再有任何犹豫,立刻抓起手机,拨通了局长吴良友的私人号码,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吴局,我有铁证。关乎市里领导,必须立刻见面,当面呈交!”
半小时后,吴良友亲自开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林少虎的宿舍楼下,没有惊动任何人。
当他坐在林少虎的书房里,看完U盘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尤其是清晰地看到那位市领导公子的大名赫然列在最终受益人一栏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拿着无线鼠标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这事……这下可真是捅破天了!”
吴良友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这……这证据来源可靠吗?链条完整吗?”
“人证有周经理的临终遗言和其家属的证词,物证有这个U盘里完整的资金流水和股权关系图,而且对方显然已经察觉,开始狗急跳墙,毁灭证据了!”
林少虎的语气斩钉截铁。
吴良友在狭小的书房里来回踱了几步,脚步沉重,猛地停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恐惧、犹豫,以及一种或许是“富贵险中求”的决绝(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投机?):
“妈的!豁出去了!不,是为了维护正义必须豁出去了!这事太大了,超出了县一级能处理的范围,我必须立刻、直接向杨书记(县委书记)汇报!你就在这里等着,哪里也别去,等我消息!”
深夜十一点,万籁俱寂,林少虎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吴良友发来的信息,只有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的几个字:“已安排妥当。纪委、公安、经侦,联合专案组,明早七点,统一收网。”
这一晚,林少虎彻夜未眠。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逐渐泛起鱼肚白,心情复杂难言。
天快亮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那个神秘号码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任务完成,珍重。”
林少虎心里一动,立刻回拨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的冰冷、机械的提示音。
那个在他最危难时刻数次出现、提供关键帮助的神秘人,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