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车队顶着越来越沉重的天色,驶入了松鹤乡地界。
空气中的湿气几乎能拧出水来,远处煤矿的轮廓在灰蒙蒙的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车刚停稳,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执行命令!”吴良友推开车门,他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泡过的冰冷和坚硬,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地上。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执法服的领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脖颈上,泛着冷冰冰的光泽。
省厅下周就要进行年度执法考核,松鹤乡这起违法占地案是挂了号的重点督办项,要是逾期未结,别说他的评优资格泡汤,整个局里的年度评级都得跟着遭殃,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吴局,魏书记那边安置工作已经有眉目了,要不……咱们跟省厅请示一下,宽限两天?”
监察大队张副队长抹了把脸上的水,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跟小溪似的。
他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执法记录仪的镜头,嘴里还在争取,“刚收到消息,雷文达正带着律师往局里赶呢,这老小子肯定是闻着味来挑刺的。”
“批文上的日期是你我能改的吗?出了事,我担着!”
吴良友的语气没有丝毫松动,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工棚。
魏明杰正拿着一个破旧的喇叭,被一群工人围着,大声地交代着什么,时不时焦急地朝车队这边望一眼,眼神里的焦灼,隔着一百米都能感受到。
吴良友知道魏明杰的难处——松鹤乡财政底子薄,这煤矿占了全乡税收的三成还多,一旦封矿,短期财政直接断流,再加上三百多号工人的生计压力,够他喝一壶的。
但是,规矩就是规矩,他当年在水湾乡,就是因为一次“小小的变通”,栽过大跟头,至今记忆犹新,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张副队长不敢再犟,扭头冲身后两个被雨淋得瑟瑟发抖的年轻队员喊:“小李、小王,跟我上!把封条护好了,别让雨给泡烂了!”
三人举起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封条和铁锤,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往煤矿大门走。
雨水把地面泡得像一锅稠粥,每走一步,鞋子都陷进半指深的泥里,拔出来时带起“噗嗤噗嗤”的声响,泥点瞬间沾满了裤腿,藏蓝色制服很快变成了难看的灰褐色。
魏明杰在工棚里快速交代了几句,撑着把伞骨都快散架的旧黑伞小跑过来。
伞面太小,他大半个肩膀都暴露在雨里,瞬间湿透。
“吴局,耽误您几分钟!”
他把一个文件夹紧紧抱在胸前,像护着宝贝似的,生怕被雨水打湿,“这是我连夜整理的工人安置意向表,附近三家企业的接收承诺书我也搞定了——城东建材厂要60人,城南食品厂要50人,红果园还缺30个摘果工,日结200块,现钱!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宽限一周,等工人们签完劳动合同,咱们再贴封条?就一周!”
“省厅的批文有明确的期限,今天必须执行,没得商量。”
吴良友推开车门,语气依旧强硬,但当他目光扫过魏明杰那完全湿透、紧贴身体的肩膀时,微微停顿了半秒,“不过……安置协议可以今天同步签。局里可以派两个人协助你,但封矿手续,不能等。”
旁边的林少虎有些意外。
上次处理城西那起违规建房,吴良友连房主“等孩子考完试再拆”的请求都毫不留情地驳回了,这次居然松了口?是因为魏明杰提前做好了安置方案,展现了足够的诚意?还是……他内心深处,也并不想真的把这些工人逼上绝路?
“太感谢了!吴局,太感谢了!”
魏明杰眼睛一亮,仿佛在阴霾中看到了一丝曙光,赶紧扭头冲工棚喊:“小张!快!把协议抱过来!”
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抱着一摞厚厚的协议本跑出来,塑料封皮上还印着“松鹤乡工人安置专用”的字样,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就在气氛稍有缓和之际,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工人突然从工棚里冲了出来,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挡在煤矿大门前。
是老王头!林少虎认出他,昨天魏明杰提过,他儿子下个月结婚,就指着这工资办酒席呢。
老王头手里死死攥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皱巴巴的工资条和几张医院缴费单,声音带着哭腔:“吴局长!不能封啊!我老婆子明天就要交化疗费,这矿要是停了,我……我去哪凑这救命钱啊?!”
雨水混着他脸上的泪水,一起往下淌。
他这一带头,几个年纪大的工人也跟着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诉苦:“是啊吴局,我们这老胳膊老腿,去建材厂扛水泥也扛不动啊!”
“孩子下个月要交学费,就等着这月工资呢!”
“矿停了,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
人群开始骚动,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有人甚至伸手去拉拽张队长手里护着的封条。
“大家别急!听我说!”
魏明杰赶紧挤到人群中间,一把将老王头拉到伞下,又从自己湿透的西服内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老王头手里,“王叔,这是我个人先垫的五千块,您赶紧去给阿姨交医药费,救命要紧!食品厂那边有短期包装工的岗位,坐着干活,不用啥体力,您跟王婶都能做,一天150块,当天结钱!”
他又转向其他工人,高高举起手里的协议,“建材厂也有后勤岗位,管吃管住,适合年纪大的兄弟!红果园摘果工更灵活,想干就去,不想干就在家歇着!大家根据自己的情况报名,我亲自开车送大家去企业报到!”
林少虎注意到,魏明杰在递出那个信封时,手指在微微发抖——他上个月刚给他父亲换了心脏支架,手术费掏空了家底,这五千块,不知道是他从哪个牙缝里省出来的。
但作为乡党委书记,他比谁都清楚,工人的情绪就像火药桶,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老王头看着协议上鲜红的公章,又看了看魏明杰那双真诚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还是慢慢退到了一边。
张副队长瞅准机会,一个箭步上前,“啪”的一声,将第一张封条牢牢贴在了煤矿大门的左边门框上。
那鲜艳的红色,在灰暗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
“等等!”就在这时,煤矿老板夏明亮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从他那间临时办公室里冲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个账本,“吴局长!这矿的合规手续我早就提交上去了,只是省厅还没批下来,走流程需要时间嘛!这怎么能算违法占地呢?”
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粘在额头上,显得十分狼狈。
“去年三月,局里就给你发了整改通知,白纸黑字要求你退出占用的基本农田,你拖了一年多,当耳旁风吗?”
吴良友面无表情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直接甩到夏明亮面前,“这是最新的勘测报告,白纸黑字,红线标注,你占了整整十五亩耕地,基本农田就三亩多!证据确凿,别再跟我扯什么手续不手续!”
夏明亮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动,还想狡辩,却发现任何语言在铁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死死盯着门上那道鲜红的封条,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恨。
张队长举起执法记录仪,对着封条“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特写,又缓缓移动镜头,将周围的环境、工人、以及魏明杰等人一一录入,声音清晰地记录着:“松鹤乡非法占地煤矿,封条张贴完毕。现场工人情绪……总体稳定。魏书记正在同步开展工人安置签约工作。”
工棚里很快响起了“沙沙”的签字声,偶尔夹杂着工人的询问:“魏书记,建材厂离咱这远不?有通勤班车吗?”
“食品厂中午管饭不?几菜几汤啊?”魏明杰耐心地一一解答,额头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他都顾不上擦一下。
这一刻,他不像是个党委书记,倒更像是个为大家操碎了心的大家长。
就在封条事宜看似尘埃落定之际,吴良友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是副局长冉德衡打来的。
听着听着,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他狠狠骂了一句:“雷文达这只老狐狸!带着律师直接在局里闹开了,说我们执法程序违法,扬言要去找省厅的老领导告状!”
“他就是公报私仇!”林少虎脱口而出,瞬间想起了吴良友在车上提到的水湾乡旧事,以及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吴良友没有接话,只是阴沉着脸对张队长吩咐道:“你们留在这里,协助魏书记完成安置协议签订,盯紧了,别出什么乱子。小林,你跟我回局里!”
车子再次发动,调头往县城方向驶去。
雨势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
魏明杰站在煤矿门口,挥手送别,他的身影在朦胧的雨幕中越来越小,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摞没有签完的协议本,像是一个坚守阵地的士兵。
“魏明杰这书记……当得还算凑合。”
回程的路上,林少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至少,比那些只知道搞形象工程、面子政策的干部强多了。”
吴良友瞥了他一眼,语气复杂难辨:“他啊,就是心太软,优柔寡断,成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气候。但是……”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格外翠绿的麦田,沉默了片刻,才幽幽地补充道,“但也正因为心软,他也绝对坏不了事,干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当年在学校里,他就是这副德行,总爱替别人出头,结果往往是自己吃亏。”
车子开进国土局大院时,雨已经基本停了。
雷文达果然带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不好惹的律师,正杵在办公楼门口。
一看见吴良友下车,雷文达立刻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来,语气里的嘲讽几乎能溢出来:“哟,吴大局座可算是回来了!省厅的张主任马上就到,您这‘违规执法’的事儿,可得好好跟领导解释解释,说道说道!”
“违规?”吴良友冷笑一声,直接掏出手机,点开执法视频,屏幕几乎要怼到雷文达脸上,“批文、公示照片、现场执法记录,全在这儿,一清二楚!你想挑刺?尽管放马过来!我倒是想问问,你雷文达当年批给夏明亮的那份临时用地手续,流程是不是完全合规?要不要也拿出来,让省厅的领导帮着‘鉴赏’一下?”
雷文达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又底气不足,愣是没敢再吱声。
他旁边的律师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误会,吴局,这绝对是误会!我们就是过来了解一下情况,沟通一下,没别的意思。”
这时,冉副局长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看了吴良友一眼,故意放高声音:“都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有什么事,进办公室说!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林少虎跟着他们走进办公楼,午后的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他想起煤矿门口那些正在签协议的工人,想起魏明杰湿透的肩膀和焦急的眼神,突然深刻地意识到,所谓的“执法”,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选择题——吴良友坚守的是不容逾越的法律红线和规矩,魏明杰顾及的是活生生的人情与民生疾苦。
也许,只有当这两者不是完全对立,而是能够艰难地找到结合点的时候,很多棘手的问题,才能真正得到解决。
下午五点多,张队长发来了捷报:“186名工人,全部签约完毕!无人闹事,情绪稳定!魏书记亲自安排车辆,把路远的工人都送回家了!”
林少虎立刻把这条消息转发给了正在和省厅督查组人员周旋的吴良友。
过了一会儿,吴良友回复了一个简单的“收到”。
但林少虎分明看到,在走向冉局长办公室的走廊上,吴良友那向来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下班前,吴良友特意叫住了林少虎:“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单位。我们再去一趟松鹤乡。一是检查封条是否完好,防止有人狗急跳墙;二是跟魏明杰对接一下安置材料的原件,省厅督查组那边需要存档备案。”
“明白,保证准时到。”林少虎点头应下。
走出办公楼,西边的天空被晚霞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林少虎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喂,老婆,我下班了。买了排骨,晚上给闺女炖汤喝,给她补补脑子。”
路过县一中的时候,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正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吴良友、魏明杰,还有雷文达。
当年一起逃课、一起打篮球、一起吹牛的兄弟,如今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吴良友成了国土资源执法者,魏明杰成了扎根基层的群众贴心人,而雷文达,似乎还陷在过去的恩怨和利益的泥潭里,无法自拔。
女儿试卷上那“戒骄戒躁,不断进步”八个字,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林少虎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发动车子往家驶去。
或许,无论是执法办案,还是为人处世,在死死守住底线和原则的同时,也能保留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柔软和温情,脚下的路,才能走得更稳,也更长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