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莫半个多钟头,风好像小了点,不再往骨头缝里钻,但更冷了,是那种湿冷,粘在身上甩不掉,从里往外透着寒气。
路边的雪少了很多,只剩下低洼处积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冰,踩上去照样打滑,一不小心就会摔跤。
没等大伙儿松口气,路突然变成了烂泥塘。
前几天下的雪化了,混着山上的黄土,变成了稀糊糊的泥浆,看着就怵人。
踩一脚能陷进去半尺深,拔出来时带着 “咕叽咕叽” 的响声,泥浆顺着鞋缝往里灌,冰凉刺骨。
有人没站稳,直接摔了个屁股墩,起来时满身是泥,狼狈得不行。
刘猛穿的是双浅口皮鞋,还是前年单位发的,鞋底早磨平了,鞋面也裂了纹。
泥浆一下就从鞋口涌进去,袜子瞬间湿透,冰凉的泥水裹着脚趾头,冻得他直抽抽。
他干脆把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的脚踝很快被泥浆糊得黑乎乎的,可他像没感觉似的,步子照样迈得大。
“刘组长,换双鞋不?” 小黄从背包里翻出双胶鞋,那是他备用的,虽然旧,但防水。
他是安监所的,随身总带着这些零碎,特细心。
“我这鞋码跟你差不多,凑合着穿,总比踩泥里强。”
刘猛摆摆手,头都没回。
“不用,省着点。到地方还得炸洞,搞不好鞋还得沾火药,糟蹋了。”
他知道小黄这鞋是省吃俭用买的,平时舍不得穿,专门留着出任务用,哪好意思占这个便宜。
严平若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
他穿的棉裤是老婆缝的,厚实是厚实,就是不防水。
泥浆顺着裤腿往上爬,已经湿到膝盖,沉甸甸地坠着,走路都费劲。
他脸上溅了不少泥点子,连眉毛上都挂着小泥块,看着有点滑稽。
他实在走不动了,扶着旁边的树干停下来,喘得厉害,跟拉风箱似的。
掏烟盒时,手都在抖,烟盒冻得硬邦邦的,抖了半天才倒出两根烟。
烟丝都有点潮,是上次开会剩下的,一直没舍得抽。
“妈的,这鬼天气,居然还有人敢来挖煤。”
严平若把烟递给刘猛一根,自己叼着一根,摸出打火机。
打了三次才打着,火苗刚窜起来就被风吹灭,第四次总算稳住了。
他赶紧把烟凑上去,猛吸了一大口,烟呛得他咳嗽两声,眼泪都出来了。
刘猛接过烟,夹在手指间,没着急点。
他看着远处的山,眉头皱得很紧。
“你以为他们想?农民靠那几亩地,一年到头刨不出几个钱,够干啥?”
“挖煤是玩命,可干十天半月,顶得上田里刨一年。换你,你干不干?”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农民,不是不想守法,是实在没活路,才铤而走险。
严平若吐了个烟圈,烟圈飘了没半米就散了。
“这话没毛病。但合法煤矿那些老板也不是东西,仗着垄断,把煤价抬得死高。”
“你瞅瞅这煤区的人,冬天都快烧不起煤了,这不逼着他们找歪门邪道?”
他越说越气,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溅起不少泥点。
“可不是嘛。”
刘猛终于把烟点上,深吸一口,烟味呛得他喉咙发疼。
“每次搞完专项行动,合法煤矿准涨价,比闹钟还准。”
“老百姓能不骂?还以为是咱们跟煤矿串通好的,故意断他们的路。”
“其实想禁非法采矿特简单,把煤价压下来,再好好宣传,谁愿意玩命?”
他往地上跺了跺脚,想把鞋上的泥甩掉,结果越跺粘得越牢,鞋跟都快被泥裹成了块。
“可上面只看结果,谁管你过程?咱们就是夹在中间受气的,两头不讨好。”
这话一说,周围的人都沉默了,没人接话。
队伍里只剩下踩在泥里的 “咕叽” 声,还有风吹过树枝的 “呜呜” 声,特压抑。
大伙儿都是基层干活的,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声。
肖华年轻,体力是真的好,背着十几斤重的炸药包,还跟一阵风似的往前冲。
等刘猛和严平若聊完,他已经跑出老远,把队伍甩在后面。
他回头看见俩领导落在后面,赶紧停下脚步,挥着手喊:“刘组长,严乡长,快点啊!前面就快到山垭了,过了山垭路就好走点!”
他嗓门大,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惊得树上的积雪掉下来好几块,砸在地上噗噗响。
“这小子,属兔子的,体力也太变态了。”
严平若笑骂一句,把烟蒂踢到一边。
他直了直腰,虽然累,但还是迈开了步子,不能被年轻人比下去,丢不起那人。
小黄在路边捡了几根结实的树枝,跑过来递给刘猛和严平若。
树枝上的冰早就化了,带着点潮气,握在手里挺稳。
“刘组长,严乡长,拄着这个省劲,能防滑。”
还真管用,拄着树枝,脚下稳了不少,不用总担心打滑。
刘猛试了两步,感觉轻松了点,对小黄竖了个大拇指:“可以啊小黄,心细。”
小黄嘿嘿笑了笑,挠了挠头,没说话,赶紧跟上队伍。
走了没多远,队伍里的人都蔫了。
小王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汗,扶着树枝的手都在抖,明显是体力不支。
他平时在办公室待得多,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老周也喘得厉害,嘴唇发紫,每次抬脚都要费老大劲,鞋上的泥太重了,跟绑了铅块似的。
大伙儿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脚步慢得像蜗牛。
刘猛看在眼里,知道再这么下去,别说赶进度,搞不好有人要出问题 —— 虽然天冷,但体力消耗太大,很容易脱水。
他突然停下脚步,拍了拍手,大声喊:“大伙儿停一下,歇会儿!”
队伍立马停了下来,有人直接坐在了地上,不管地上的泥有多脏,实在是撑不住了。
“累了吧?我跟你们说个事儿。”
刘猛故意拖长了语调,想活跃下气氛,“咱们严乡长,别看他平时一脸严肃,跟个黑包公似的,唱起五句子歌来,那叫一个地道!要不要让他来两句?”
“要!必须要!”
队伍里立马炸开了锅,刚才的压抑一下子散了。
小王也精神了,举着手喊:“严乡长,来一个!来一个!”
老周也笑了,拍着手起哄,连平时不爱说话的老张都点了点头。
严平若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脸上的泥点子都跟着动。
“你小子,这是拿我开涮啊,我哪会唱这个。”
他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看得出来,心里不反感。
“谁开涮了?”
刘猛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故意拆台,“上次在乡里开会,你喝醉了唱了半首,我可是亲耳听见的,比山里的百灵鸟还好听。”
“小黄,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小黄赶紧点头,憋着笑说:“听见了听见了,严乡长唱得特好听,当时好多人都鼓掌。”
大伙儿跟着起哄,喊得更欢了,严平若被架得下不来台。
他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腰板,摆出一副 “豁出去” 的样子。
“行!今儿就让你们开开眼。丑话说在前头,唱得不好可别笑我。”
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好像这样能壮胆似的。
然后他扯着嗓子就唱了起来,声音挺亮,在山谷里来回飘:
嘿──
扯起喉咙唱山歌
歌儿飞到对门坡
情妹有心就开口
你把心思用歌说
我请山歌做媒婆
歌声刚落,树丛里 “扑棱棱” 飞出来一群小麻雀,在天上转了两圈才飞走。队伍里瞬间爆发出叫好声,小王拍着手跳了起来,老周也笑得合不拢嘴。
“好听!太好听了!严乡长深藏不露啊!” 小黄喊得最欢,比自己唱的还激动。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大伙儿跟着喊,声音差点把山震塌了。
小王甚至还吹了声口哨,引得众人又一阵笑。
严平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乡里的女干部都爱跟我下乡,就为听我唱这个。”
“不是吹牛,不对脾气的,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唱!” 他说得一本正经,逗得大伙儿笑得更厉害了。
“那再唱个带劲的!严乡长给力点!” 肖华从前面跑回来,凑着热闹喊。他刚才没听见,急得不行,非要让严平若再唱一首。
严平若眼珠一转,看向刘猛,笑得有点坏:“带劲的有,不过得让刘组长配合一下,不然唱不出那味儿。”
“我?” 刘猛愣了一下,赶紧摆手,“别扯我,我可不会唱。” 他五音不全,平时连歌都不敢哼,更别说跟严平若搭戏了。
“不用你唱,特简单。”
严平若拉着他不放,生怕他跑了,“我唱一句,你跟着喊‘哟火色’就行,就三个字,不难。”
队伍里的人都跟着起哄,把刘猛围在中间,想跑都跑不掉。
刘猛没办法,只好点头,一脸无奈:“行吧,就一次,下不为例。”
他心里暗叫倒霉,早知道就不拿严平若开涮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严平若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情绪,又开唱了。
这次的调子比刚才浪多了,听得人浑身发麻:
嘿──
我在山上唱山歌
妹在坡下莫骂我
我和伙计累一天
劳累总是磕睡多
唱支山歌当老婆
他刚唱完,队伍里已经有人憋不住笑了,捂着嘴肩膀直抖。
刘猛还没反应过来,严平若就催他:“刘组长,喊啊!‘哟火色’!”
小王也跟着喊:“刘组长,快喊!别怂!”
刘猛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严平若一眼,可看着大伙儿期待的眼神,还是憋红了脸喊了一声:“哟火色!”
这一喊,队伍里彻底炸了锅,笑声差点掀翻山头。
小王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眼泪都出来了。
小黄笑得趴在树枝上,半天没缓过来。
严平若笑得拍大腿,嘴里还喊:“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刘猛也忍不住笑了,刚才的疲惫和压抑,一下子全没了。
笑声在山谷里传了老远,连远处的山都好像在跟着笑,回声荡来荡去。
歇得差不多了,气氛也活跃了,刘猛拍了拍手:“行了行了,别笑了,抓紧时间赶路。”
“过了山垭就快到了,早干完早回家。”
大伙儿笑着点头,一个个精神头十足,脚步都快了不少。
风好像也不那么冷了,连阳光都从云缝里钻了出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心里都亮堂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