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吵得吴良友脑袋直疼。
他皱着眉头,把保温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杯底磕得桌面 “咚咚” 响,里面的浓茶晃了晃,溅在杯壁上留下了一圈褐色的印子。
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在桌上投下一个椭圆的影子,光影里的灰尘清晰可见,整个会议室显得又闷又压抑。
史小路低着头,站在桌前,手里紧紧攥着丰源矿业的探矿申请,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文件的边缘被他捏得皱巴巴的,里面还夹着一张温泉山庄的 VIp 白金卡,在昏暗的光线下,金灿灿的,格外刺眼。
吴良友扫了眼那张卡片,没有抬头,直接问道:“小路,这项目你怎么看?”
史小路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犹豫,但还是如实说道:“舅舅,这项目有硬伤啊。矿权范围跟基本农田重叠了一大块,按照规定,得先改土地性质,走流程至少得半年,而且基本农田改用途的通过率超低,十有八九成不了。”
“半年?” 吴良友皱起了眉头,手指在桌上不耐烦地敲了敲,“尚洪俊天天催,说设备都订好了,就等着批文开工呢。县领导也找我谈了两次,说这是乡村振兴示范工程,关乎招商引资的脸面,耽误不起啊。”
吴良友往前凑了凑,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小路,你刚工作不久,不知道基层的难处。原则性强是好事,但也不能太死板了。尚洪俊是县里的纳税大户,一年交几千万的税呢。真把他惹急了,他要是撤资或者去市里告状,局里的经费都得卡壳,到时候别说奖金了,工资能不能按时发都难说。”
“可那是基本农田啊!”
史小路急了,往前挪了半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舅舅,你以前不是常说,耕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吗?那片地可是杨柳镇最后一块高产田了,去年我看卫星图,全镇的耕地比五年前少了 23%,再这么占下去,明年春耕都没地种了!”
史小路越说越激动,“前几天我去村里,有个大爷拉着我的手说,就靠那几亩地供孙子上大学呢。要是地没了,孙子的学费都没着落了。你让我批了这个项目,我怎么对得起那些村民啊?”
“我知道!”
吴良友突然打断他,声音先是高了起来,然后又低了下去,“我比你清楚耕地有多金贵!可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尚洪俊背后是市委郭副书记啊!你不批,就是不给郭副书记面子,这责任你担得起吗?我担得起吗?”
“上次聂茂华查尚洪俊的矿场,没提前打招呼,听任书记讲,郭副书记在全市干部会上点了我的名。这次再卡项目,下次人事调整,我这局长的位置还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史小路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他知道舅舅说的都是事实,可让他违背入职时 “守护土地” 的誓言,他心里那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吴良友看着外甥紧绷的脸,心里也有些犯嘀咕。
这小子跟年轻时的自己一样固执,认死理,可现在这世道,太认死理可是容易吃亏的。
他放缓了语气,商量着说:“这样吧,你先按‘特事特办’走流程,把材料报上去。审批环节我去打招呼,尽量快点。真出了事,我来扛,跟你没关系。”
说着,他拍了拍史小路的肩膀,闻到外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不用想也知道,昨晚他肯定跟所里的老同志喝酒去了。
史小路还是没吭声,攥着文件的手更紧了,那张 VIp 卡在他手里硌得发疼,就像一块烧红的炭。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王二雄探进头来,脸上堆着笑:“吴局,尚总在楼下等着呢,说给您带了今年的新茶,想请您去坐坐。”
“知道了。” 吴良友站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领口,又对着桌上的小镜子拢了拢头发。
他转头对王二雄说:“你陪小路把材料过一遍,务必‘加急办’,明天一早把初审意见报上来。”
“加急办” 三个字,他说得特别重,还瞟了史小路一眼。
王二雄立马点头:“吴局放心,保证办妥!”
史小路嘴唇抿成一条线,脸色苍白。
他知道,“加急办” 就是要跳过不少审核环节,说白了,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良友没再看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他怕多看一眼外甥的眼神,自己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就会软下去。
走廊里光线昏暗,墙皮掉了好几块,“为人民服务” 的红漆字也褪了色,边角起了皮,看着特别讽刺。
下楼时,他听见几个办事员在走廊尽头小声议论,提到了 “基本农田”“尚总”“郭副书记”,见他过来,立马闭上了嘴,匆匆走开了。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局里没人不知道这项目有问题,只是没人敢说罢了。
吴良友掏出烟盒,想抽一根烟,结果发现烟盒是空的,这才想起昨晚就抽完了,忘了买。
楼下,尚洪俊靠在黑色轿车旁抽烟,一身名牌西装熨得笔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嘴里还哼着小曲。
看见吴良友下来,他赶紧把烟扔在雪地里踩灭,笑着迎了上来:“吴局,可把您盼来了!我在温泉山庄订了包间,刚到的明前龙井,特意给您留着。”
吴良友象征性地跟他握了握手,指尖碰到对方掌心就赶紧收回了,尚洪俊身上的烟酒味混着古龙水味,熏得他有点恶心。
“尚总客气了,分内之事而已。”
吴良友扯出个假笑。
他打心底瞧不上尚洪俊,觉得他就是个靠着钻政策空子发家的商人,却总把 “为家乡做贡献” 挂在嘴边,虚伪得很。
可这人后台硬,他还得赔着笑脸。
“里面请,里面请。”
尚洪俊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车边走,力道大得不容拒绝,“咱们边喝茶边聊,项目上还有几个细节,想跟您请教请教。”
吴良友被拉着走,路过会议室窗户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可他好像能想象到史小路攥着文件发呆的样子。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子要是不听话,麻烦就大了。可真逼他做违心的事,自己又有点不忍心。
车开出国土所后门的小巷时,吴良友往窗外瞥了一眼,心脏猛地一缩。
镇政府大门外的空地上,站着十几个村民,他们手里举着 “还我耕地”“拒绝违规采矿” 的牌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寒风卷着雪花打在他们身上,有人缩着脖子,有人跺着脚,可牌子却举得笔直。
领头的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正是史小路提到的那个靠种地供孙子上大学的村民。
大爷脸上冻得通红,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全是倔强和愤怒。
吴良友赶紧别过脸,对司机喊:“快,把车窗关上!”
小李立马升起车窗,把外面的声音和寒风都隔在了外面。
可村民们的身影像针一样扎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又摸了摸烟盒,还是空的,烦躁地把烟盒扔到了脚垫上。
尚洪俊坐在旁边,假装没看见,笑着说:“吴局,您放心,项目建成后,肯定给村民们安排工作,工资比种地高多了。到时候他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哪会闹事啊?”
吴良友没有接话,只是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发呆。
他想起刚工作时,跟着老领导下村,老领导说 “土地是根,守不住根,就没了底气”。
那时候他还发誓要守好这片土地,可现在,却要逼外甥违背初心。
车拐进温泉山庄大门时,吴良友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掏出来一看,是糜素雅发来的微信,还带着一个俏皮的表情包:“吴局长,忙完了吗?上次说的事,想跟您聊聊~”
看着消息,他心里莫名有点安慰,至少还有人捧着他,哪怕是有目的的。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回复,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尚洪俊推门下车,笑着招呼:“吴局,到了。这包间视野好,能看见后山的风景。”
吴良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杂乱念头,整理了一下领带,跟着尚洪俊往山庄里走。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 “咯吱咯吱” 响,像在替村民发出无声的抗议。
他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他没得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觉得是借口,现在才懂全是无奈。
走廊里的水晶灯亮得刺眼,照得他脸上的皱纹特别清楚。
吴良友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的犹豫不见了,只剩被现实磨出来的麻木和精明。
“尚总,”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项目的事,我会尽快推进。但丑话说在前面,手续得尽量补全,别给我留尾巴。”
尚洪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那是自然!有吴局您把关,绝对万无一失!”
两人的笑声混在一起,顺着温暖的空气飘远,却盖不住窗外寒风的呼啸声。
史小路还在会议室里坐着,手里的 VIp 卡被他扔在了桌上。
阳光照在卡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看着 “加急办” 的批示栏,迟迟没敢下笔。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把远处的农田盖得严严实实,仿佛想遮住即将到来的裂痕。
史小路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村民们那一张张充满期望和愤怒的脸,还有吴良友那不容置疑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自己的原则和良心,一边是舅舅的压力和官场的现实。
他想起自己当初入职时,对着国旗许下的誓言,要守护好这片土地,可如今,这个项目却要他亲手打破自己的誓言。
他的内心在痛苦地挣扎着,手指紧紧地攥着笔,关节都泛白了。
而此时的吴良友,正坐在温泉山庄的包间里,和尚洪俊面对面坐着。
尚洪俊满脸堆笑,熟练地为吴良友泡上一杯明前龙井,茶香四溢。
“吴局,您尝尝,这茶可是正宗的明前龙井,味道醇厚着呢。”
尚洪俊说着,把茶杯递到了吴良友面前。
吴良友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点了点头,“嗯,不错,好茶。”
“吴局,这次项目的事,可就全靠您了。”
尚洪俊放下茶杯,一脸谄媚地说,“只要项目能顺利开工,我尚某绝对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吴良友放下茶杯,看着尚洪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住了,“尚总,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尽力去办。但你也得把手续尽快补全,别到时候出了问题,大家都不好交代。”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尚洪俊连忙点头,“手续的事,我已经安排人去办了,保证尽快搞定。”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吴良友便起身告辞,“尚总,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项目的事,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
“好的,吴局,您慢走。” 尚洪俊起身相送,一直把吴良友送到了车旁。
吴良友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的尚洪俊,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一旦项目批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但为了自己的仕途和局里的利益,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车缓缓启动,吴良友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糜素雅的身影和她发来的短信,那个 “惊喜” 到底是什么呢?他的心里既期待又有些忐忑。
而此时的史小路,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再去找舅舅一次,做最后一次努力,希望能说服舅舅放弃这个项目。
史小路站起身,拿起桌上的 VIp 卡,走出了会议室。
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心里却还抱着一丝希望。
他来到了吴良友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 “进来” 的声音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吴良友看到史小路,微微皱了皱眉头,“小路,你怎么来了?”
史小路走到桌前,把 VIp 卡放在了桌上,“舅舅,我还是觉得这个项目不能批。这不仅违反规定,还会损害老百姓的利益。”
吴良友的脸色沉了下来,“小路,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舅舅,我知道您有您的难处,但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就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啊。”
史小路着急地说,“那片基本农田真的不能动,否则我们就是千古罪人。”
“够了!” 吴良友打断了史小路,“我是局长,还是你是局长?这事我已经决定了,你就别再啰嗦了。”
史小路看着吴良友,眼神中充满了失望,“舅舅,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您以前总是教导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为老百姓办实事。可现在,您怎么能这样做呢?”
“好了,别说了。”
吴良友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史小路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说服舅舅了,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
史小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那个拉着他手说靠种地供孙子上大学的大爷,想起了村民们那一张张愤怒的脸,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利益受到损害。
突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决定向上级部门反映这个情况。
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得罪舅舅和尚洪俊,但他觉得自己必须要为老百姓做点什么。
史小路拿起了电话,拨通了上级部门的举报电话。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把丰源矿业项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而此时的吴良友,还不知道史小路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正在办公室里,为项目的审批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余文国的号码,“文国,丰源矿业的项目,你帮我盯着点,尽快把审批手续办下来。”
“好的,吴局,我知道了。” 余文国在电话那头回答道。
吴良友挂了电话,靠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项目很快就可以开工了,到时候自己也能得到相应的好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