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人满为患,烟雾缭绕,空气里混合着浓浓的烟味、茶水味和纸墨味,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吴良友一踏进门,就感觉到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有好奇的,有期待的,还有一些带着审视的意味,让他心里不禁一紧。
他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面前早已准备好的汇报材料,边角都被他摩挲得有些发毛了,可见他之前翻看了多少次。
马峰副厅长坐在主位,戴着眼镜,镜片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见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着,节奏均匀,却莫名地让吴良友心里发慌。
“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马峰开口说道,声音不高,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省厅的工作人员开始介绍相关政策,吴良友却有些走神,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切换着 “五小工程” 的汇报要点和太平乡群众聚集的画面,乱成了一团。
直到谢永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原来轮到他汇报了。
吴良友赶紧站起身,双手按了按桌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各位领导,接下来由我汇报我县基层国土所‘五小工程’的建设情况……”
他特意放慢了语速,把准备好的内容掰开揉碎了讲,从经费筹措到施工进度,从职工反馈到工作成效,每一项都说得清清楚楚。
“水湾所去年的案件办结率提升了 30%,比前年翻了近一倍,职工流失率直接降为零,还有两个年轻人主动申请调去基层……”
说到这些实打实的数据,他的底气足了些,眼神也亮了几分。
台下适时地响起了掌声,吴良友余光瞥见马峰微微点了点头,心里的石头稍稍往下落了落。
就在他以为汇报能顺顺利利结束的时候,马峰突然开口了,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太平乡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这话像一颗炸弹,在吴良友耳边 “轰” 地炸开,他心里一紧,刚要起身回话,谢永康抢先开口了,脸上带着笑:“马厅,良友他们已经拿出解决方案了,正在逐步落实。基层工作千头万绪,难免有疏漏,主要还是看成绩嘛,‘五小工程’这事儿就做得相当亮眼。”
谢永康一边说,一边给吴良友使了个眼色。
吴良友赶紧附和着点头,手指却在桌下紧紧攥成了拳头。
马峰没再追问,翻开面前的材料,继续听后续汇报,但吴良友的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黏糊糊地贴在衬衫上,很不舒服。
他知道谢永康是在帮自己,可这人情欠得越多,他心里越觉得沉甸甸的。
上次县委常委会上他挨骂,谢永康后来专门打电话和书记县长沟通,帮他说情,这次又在马峰面前给他打圆场,他欠谢永康的实在是太多了。
散会的时候,谢永康拍着他的背,声音压得很低:“晚上别走,我订了馆子,请马厅和陈处吃饭,你也过来陪一陪,正好拉近拉近关系。”
“不了谢局,” 吴良友摇摇头,语气带着歉意,“太平乡那边还等着我呢,我得赶紧过去看看情况,万一闹大了就麻烦了。”
谢永康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没再勉强:“行,那你自己注意分寸,别硬来,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吴良友连忙道谢,看着谢永康转身离开,才松了口气。
送走马峰一行领导时,天已经擦黑了,西边的天空泛着灰蒙蒙的光。
吴良友刚把车开出政府大院,余文国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语气里满是兴奋:“吴局,我把朱鑫他们都叫好了,就在您家楼下等着呢!酒都买好了,就等您回来开整!”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心里纠结得厉害。
一边是亟待处理的群众纠纷,一边是兄弟们的热情邀约,哪边都不好推。
犹豫了几秒,他还是踩下了油门:“等着吧,我这就到,先陪你们坐会儿。”
他想着,顶多半小时,跟兄弟们打个招呼就走,应该不会耽误事。
推开家门的时候,客厅里已经闹哄哄的了。
朱鑫、廖启明、姚崇高挤在沙发上,手里都捏着扑克牌,正吵吵嚷嚷地斗地主。
余文国站在阳台打电话,看见他进来,立马挂了电话,“吴局可算来了!就等你开牌呢!再不来我们都要开始喝了!”
王菊花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刚炸好的花生,香气扑鼻:“先吃点垫垫肚子,我炖的排骨汤马上就好,再炒两个菜就能开饭了。”
吴良友换鞋的时候,眼角瞥见鞋柜上的药盒,那是上次他在县委常委会受了气,回来后失眠,王菊花特意去给他买的疏肝丸。
这女人向来话不多,却什么都记在心里,从来不会追问他工作上的烦心事,只在生活上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
“今天这牌,必须让吴局多赢点!”
朱鑫洗牌的动作飞快,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毕竟是咱们局的大功臣,‘五小工程’搞得漂亮,省厅都认可了,以后咱们腰杆都能挺直了!”
吴良友笑着拿起一张牌,刚要出牌,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客厅里热闹的气氛。
是太平乡常务副乡长严平若打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吴局!不好了!他们真往县城来了!三十多号人,举着牌子,已经过了大桥,往县政府方向去了!”
“妈的,搞惯了手脚,对这些上访的,就不能让他们尝到甜头,有了第一次,就不愁第二次。”
吴良友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瓷砖上划出刺耳的声线,吓得朱鑫手一抖,一把牌全掉到了地板上。
王菊花端着刚炖好的排骨汤从厨房出来,看见他脸色煞白,赶紧放下汤碗过来扶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 吴良友捡起手机,语气生硬地甩开她的手,“太平乡有点急事,我必须过去处理。”
“现在都几点了?” 王菊花拉住他的胳膊,眼神里满是担忧,“外面雪又下起来了,路滑得很,要不明天再去?或者叫余文国他们先去盯着?”
“你懂什么!” 吴良友吼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这事要是闹大了,不仅我要受处分,咱们局今年的评优评先全完了!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
说完,他一把推开王菊花,转身就往外走。
门 “砰” 地一声撞上,把王菊花后面的话堵在了屋里,也把客厅里的热闹瞬间浇灭了。
朱鑫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手里的扑克牌都没了滋味,廖启明挠挠头:“要不…… 我们也跟过去看看?万一吴局需要帮忙呢?”
余文国叹口气:“别添乱了,这种事我们去了也没用,在家等消息吧。”
吴良友冲进楼道,冰冷的风灌进领口,冻得他一哆嗦,脑子却清醒了几分。
楼下的雪下得正紧,鹅毛大雪飘在空中,路灯昏黄的光晕里,雪花像无数个小碎片在飞舞。
他发动汽车,轮胎碾过积雪,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听着格外刺耳。
刚拐过街角,就看见一群人影在雪地里慢慢挪动,走得很艰难。
最前面的老汉举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 “还我土地补偿款” 几个大字,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吴良友猛地踩下刹车,车在光滑的冰面上滑出半米远,才堪堪停下。
他定睛一看,那老汉是太平乡的李建国,十年前因为村里拆猪场的事,抱着他的腿哭了整整一下午,说那猪场是他家唯一的生计。
当时他陪着李建国坐了一下午,承诺会帮他申请补助,后来也确实落实了,没想到十年后,又因为土地补偿款的事对上了。
手机又响了,是余文国打来的,语气里带着疑惑:“吴局,你咋走了?牌还没打完呢,汤刚炖好,你不吃点再走?”
“吃个屁!” 吴良友对着听筒吼了一句,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撒,“让他们都散了!别等我了!” 挂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扎得疼。
李建国也看见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眼睛瞪得通红,举起手里的木板就往前冲:“吴良友!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不然我们就去市政府上访!”
人群跟着起哄,咒骂声、质问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和雪花一起砸在吴良友身上。
吴良友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钻心。
他突然想起马峰在会上没说透的 “捂盖子”,原来这盖子不是那么好捂的,是要用自己的手死死按住,哪怕被烫得皮开肉绽,也不能松手。
“都静一静!”
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风雪里碎成了碴,听得不真切,“补偿款的事,前几天送那 20 万的时候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又来了?虽然剩下的己经明确由乡政府和县财政解决,我明天一早还是向领导们反映一下,争取尽快解决!这样吧,今天天太晚了,又下着雪,先让老人和孩子回家,别冻出毛病来!”
“谁信你的鬼话!” 一个年轻人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尽快尽快,尽快是多久?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我们等了几个星期,你就是在骗我们!再一个,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们要的是征地补偿款,不是侯思贵家的死人钱。”
“啊?”吴良友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群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有的裹着破旧的棉袄,有的跺着脚取暖,还有个小孩被抱在怀里,小脸冻得发紫,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良友,当干部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为老百姓办事,别让人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
那时候他刚参加工作,意气风发,把父亲的话牢牢记在心里,立志要做个好干部。
可现在,他却站在老百姓的对立面,被人指着鼻子骂骗子。
雪花落进衣领,冰凉刺骨,顺着脖子往下流,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得想直接蹲在地上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和压力都发泄出来。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是谢永康打来的。
“良友,马厅已经听说太平乡的事了,很关注。”
谢永康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严肃,“他让你先稳住群众,千万别激化矛盾,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明天我陪你去省厅汇报,争取能申请到专项拨款,解决补偿款的问题。”
“知道了,谢局。”
吴良友低声应着,声音沙哑得厉害。
挂了电话,他抹了把脸,不知道是雪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冰凉一片。
他定了定神,走到李建国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李大哥,我知道你们难,土地补偿款拖了这么久没到位,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但今天雪太大了,天又冷,先让娃娃们回家暖和暖和,行吗?不然冻坏了身体,得不偿失。”
李建国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吴良友,我信你最后一次。要是明天还没消息,我们就直接去省里上访,到时候谁也别拦着。”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人群喊:“大家先回去吧,明天再过来,别让娃冻坏了!”
人群里议论了几句,见李建国都这么说了,也没再多闹,慢慢散开了。
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下的雪覆盖了。
吴良友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突然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重,挪都挪不动。
寒风卷着雪花吹过来,他打了个冷颤,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后背早就湿透了,又冷又黏,很不舒服。
他掏出手机,想给王菊花打个电话,说自己不回去吃饭了,却发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重新钻进车里,发动汽车,慢慢往家开。
一路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马峰说的 “捂盖子”,一会儿是李建国失望的眼神,还有父亲临终前的叮嘱,搅得他头都疼了。
他不知道明天去县里能不能申请到拨款,也不知道群众会不会再相信他,更不知道自己这个国土局长还能坚持多久。
但他知道,不管多难,这事儿他必须扛下来,不能辜负谢永康的帮忙,更不能影响单位刚刚在省厅领导面前立起来的那点好印象。
车在雪地里缓缓行驶,前方的路被大雪覆盖,看不清方向,就像他现在的处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