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接到矿难消息时,正蹲在水湾镇国土所的院子里,看着老王在宅基地审批表上签字。
老王的手一直在抖,笔尖在 “宅基地” 三个字上反复磨蹭,把纸都戳出了小坑。
“王哥,你到底签不签?不签我可走了,太平乡那边还等着我。”
吴良友不耐烦地站起来,裤腿沾了片草叶。
他刚说完,手机就 “嗡嗡” 震起来,屏幕上 “夏云” 两个字跳得刺眼。
“吴局!不好了!太平乡矿窑二次塌方,侯思贵没了!周显富倒是救回来了,但还在昏迷!”
夏云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全是嘈杂的喊叫声。
吴良友心里 “咯噔” 一下,刚压下去的火气瞬间窜上来:“慌什么!我马上过去,你盯着现场,别让家属闹事,刘猛呢?让他接电话!”
“刘组长在矿道里搜线索,没空接……”
夏云的声音突然压低,“还有个事,监控里看见塌方前有黑影钻进窑里,不是侯思贵!”
“知道了!” 吴良友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转身对老王说,“审批表先放这,我回来再拿。”
说完抓起外套就往车上冲,把老王递过来的鸡蛋都撞掉了。
小李早就把车发动好了,见他冲过来赶紧开车门:“局长,去太平乡?”
“废话!快点!” 吴良友坐进后座,烦躁地扯掉领带,把桑蚕丝的领带揉成一团扔在副驾。
这领带是县中国银行行长送的,说是进口货,现在看着跟块旧抹布没区别。
车子刚拐出镇口,就被一串婚车堵在了盘山公路拐角。
打头的红旗车引擎盖扎着红绸,立着两只塑料仙鹤,脖子歪歪扭扭的,看着特滑稽。
唢呐班子蹲在土坡上,铜唢呐吹得震天响,《百鸟朝凤》的调子混在堵路的混乱里,听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他妈的。” 吴良友低声骂了句,按了三次喇叭,声音全被唢呐盖了过去。
小李探过身递烟,手冻得通红,指节泛青:“局长,乡下规矩多,拦婚车要喜糖沾喜气,要不我下去说说?”
“说个屁!” 吴良友没接烟,红塔山的烟味混着寒气飘过来,呛得他皱眉。
他掏出手机想拨刘猛的号,却发现信号格空空如也 —— 这地方的信号塔上个月被雷劈了,到现在还没修好,手机比老年机还废。
正烦躁着,一个戴红绒帽的小子突然拍在引擎盖上,“砰” 的一声震得挡风玻璃都晃了晃。
小子穿件不合身的西装,袖口沾着泥,咧嘴笑时露出两颗黄牙:“接新娘呢,急什么?当官的就不能沾点喜气?我姐今天出嫁,你这车一冲,把喜气全搅了!”
吴良友降下车窗,一股子劣质香水味混着鞭炮硝烟味涌进来,呛得他咳嗽两声。
那香水味跟夜市摊十块钱三瓶的空气清新剂一个味儿,甜得发腻。
“我是县国土局的。”
他掏出工作证晃了晃,照片上的自己穿制服,表情严肃,“太平乡出了人命,耽误了事你负责得起?”
红绒帽愣了两秒,突然往地上一坐,双腿伸直挡住车轮:“哟,官老爷来了!人命关天还开小车?我看你就是故意刁难老百姓!接亲是天大的事,你官再大,还能不让人娶媳妇?”
这话一出口,七八个举红绸的村民立马围上来,红绸子舞得跟唱戏似的。
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到车头,眯着眼说:“就是,大喜的日子,哪能说冲就冲?给包喜糖讨个吉利,我们就让开。”
吴良友心里把这群人骂了个遍,从祖宗十八代骂到下辈子。
他摸出两盒中华,硬壳金黄包装,在一群灰头土脸的人里格外扎眼。
这烟是开发商送的,他平时都舍不得抽,现在拿出来跟扔钱似的心疼。
“给他们。” 他把烟扔给小李,声音冷得像冰。
红绒帽接过烟,颠了颠,嬉皮笑脸地挥手:“官老爷慢走!新娘子保佑你升官发财!”
周围的人哄地笑起来,那笑声里的嘲讽,跟针扎似的扎在吴良友心上。
车子好不容易蹭过去,吴良友从后视镜看见那伙人拆烟盒,红绒帽还冲车屁股比了个手势,一看就没安好心。
他掏出手机想联系刘猛,还是没信号,只能发微信:“家属那边怎么样?你从井下出来没?”
消息发出去,立马显示 “未送达”。
刚把手机扔回副驾,前面路边突然窜出个三轮车。
车斗是铁皮的,锈得掉渣,里面的煤块撒了一地,黑黢黢的在雪地里特别显眼。
车主是个瘸腿老汉,穿件黑棉袄,袖口磨破了,棉花露出来跟蒲公英似的,正拄着拐杖往车轮底下垫石头。
见帕萨特开过来,老汉突然一屁股坐在路中间,拐杖扔到一边,双腿叉开挡着路。
“撞人啦!当官的要撞人啦!” 老汉扯着嗓子喊,声音又尖又细,比刚才的唢呐还刺耳。
吴良友捏紧方向盘,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小李,绕过去。”
“绕不开啊局长。” 小李急得满头汗,手在档位上乱摸,“这路就这么宽,旁边是深沟,掉下去就完了。”
他探出头看了看老汉,压低声音说,“这是响水桥的侯老汉,前阵子因为非法采煤被夏云罚过款,八成是故意来找茬的。”
吴良友推开车门,冷风 “呼” 地灌进来,刮在脸上跟刀割似的。
他裹了裹大衣,走到老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起来。”
老汉抬起头,满脸褶子挤在一起,眼睛里却透着股精明:“官老爷明察!我表侄侯思贵死得冤啊!你们炸窑前怎么不清场?是不是故意的?他上有老下有小,这一死全家都没法活了!”
周围瞬间围上来十几个村民,有男有女,手里拿着锄头、镰刀,七嘴八舌地喊:“赔钱!给侯家一个说法!”“不能让活人白死!”
“都闭嘴!” 吴良友吼道,声音在寒风里打了个颤。他没想到这老汉这么能闹,更没想到会冒出来这么多村民。“赔偿的事政府会按标准处理,一分都少不了。现在妨碍公务,我马上叫公安来拘人!” 他掏出手机作势要拨,村民们果然有点怕了,声音小了下去。
“吴局,算了算了。” 小李赶紧跑过来拉他,“给他点钱打发了吧,别耽误正事,刘猛还在井下呢。”
吴良友深吸一口气,胸口闷得发慌。
他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红票子,边角都没折过 —— 这是准备给丈母娘买降压药的钱。
他把钱扔在老汉脸上,纸币飘了飘,落在雪地里红得刺眼。
“滚!” 他声音里满是火气,“再拦路,我让你儿子牢底坐穿!”
他知道老汉的儿子去年偷东西被抓过,这是夏云跟他说的。
老汉捡起钱,拍了拍雪,嘟囔着 “小气鬼”,慢悠悠挪到路边。
村民们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了,临走时还有人往吴良友身上啐了口唾沫。
车子开出老远,吴良友还能听见后面的哄笑声。
他摸出烟点上,刚抽两口就呛得咳嗽 —— 这烟是老王塞给他的,说是软中华,抽着却跟树叶似的,还有股霉味,明显是假的。
“这帮刁民,欠收拾。” 他揉着胸口,心里堵得难受。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 “林少虎” 三个字。
“吴局。” 林少虎的声音特别虚,跟蚊子哼哼似的,“安监局的人来了,要查侯思贵出事那窑的爆破审批单。我翻遍档案室,就找到张复印件,还是夏云签的字,写得乱七八糟的…… 他们非要要原件,我……”
“让他们查!”
吴良友对着听筒吼,唾沫星子溅到屏幕上,“把去年的安全会议记录给他们看,夏云在上面签了字,清场流程合规!出了事他担着!跟我没关系!”
挂了电话,吴良友心里沉得厉害。
夏云那字他见过,跟螃蟹爬似的,安监局那帮老油条怎么可能信?怕是早就看出不对劲了。
他翻出 “杨书记” 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半天还是放下了 —— 这点事就惊动一把手,显得他太没用。
车子又拐过三道弯,前面突然出现路障,两根树干横在路中间,缠着红布条,看着怪瘆人的。
两个穿迷彩服的男人站在旁边,举着 “前方施工” 的牌子,红漆写的字歪歪扭扭。
“同志,行个方便,我们有急事。” 小李探出头喊。
一个迷彩服走过来,个子不高但很壮,手里拎着根锈钢管:“不行,上面交代了,今天谁都不让过。”
“我是国土局的吴良友。”
吴良友亮出工作证,“太平乡出了安全事故,死人了,耽误了责任你负得起?”
迷彩服瞥了眼工作证,突然笑了,露出颗金牙:“吴局啊,早说嘛。我们是肖明全雇的,要修条新路,你答应的十万勘测费再不到位,这路就修不成了。”
吴良友心里把肖明全骂了个狗血淋头。上个月肖明全提修路要钱,他没答应,这老东西居然在这儿阴他。
正僵持着,手机又响了,是刘猛的声音,嘶哑得跟砂纸磨过似的:“吴局,侯思贵的尸体运上来了…… 家属要五十万,不然就把尸体抬到局门口…… 还有,夏云刚才说,监控里的黑影不是侯思贵,他跑了!说回宿舍拿审批单,骑摩托没影了!”
“跑了?!” 吴良友脑子 “嗡” 的一声,“你派没派人追?家属那边先稳住,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刚想硬闯,车子突然 “哐当” 一声,小李猛地踩刹车:“局长,车胎爆了!”
吴良友下去一看,右后轮瘪得像纸,轮毂上挂着半截带铁丝的钉子 —— 明摆着是被扎的。
“肖明全这个老狐狸!” 他一脚踹在轮胎上。
小李赶紧翻出备胎换,手冻得不听使唤,扳手掉了好几次。
吴良友站在路边抽烟,心里越想越不安:夏云跑了,审批单没了,监控里还有黑影,这事儿怎么看都不对劲。
这时,远处传来三轮车的声音。
吴良友抬头一看,侯老汉开车过来,车斗里坐着个瘦高的人,背影像极了夏云。
“夏云!” 他拔腿就追,“拦住他!”
侯老汉吓得猛踩油门,三轮车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地冲。
吴良友跑得太急,脚下一滑摔在雪地里,脚踝崴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车拐过山弯不见了。
小李扶他起来:“局长,备胎换好了,咱们先去太平乡吧。”
吴良友点点头,一瘸一拐地上车。
车子重新发动,他摸出手机想再拨刘猛的号,却发现手机黑屏了 —— 刚才摔在雪地里磕坏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苦笑一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而此刻的太平乡山坳里,陈银阶正蹲在地上,听一个老工人讲矿洞的怪事。
老工人抽着旱烟,指了指不远处的小煤窑:“那洞子邪门得很,春夏总有浓水蒸气,滴在脸上烫人,有时候还能听见下面有水开的声音。旁边的泉水冬天都不结冰,冒热气呢。”
陈银阶眼神一亮,追问:“这情况有多少年了?”
“少说十年了,以前没人当回事,以为是煤窑的热气烘的。” 老工人磕了磕烟锅。
陈银阶默默记在心里,又找了几个老工人核实,说法都差不多。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侄子的电话:“小远,你带高密度大地电磁设备过来一趟,太平乡这边有戏,搞不好能挖出地热。”
“叔,你又发现新资源了?”
电话那头的陈远很兴奋,他在大学学的就是水文地质与勘查技术,正愁没地方实践。
“快来,来了再说。”
陈银阶挂了电话,看向矿窑的方向。
夕阳下,周围山青水秀,风景确实不错。
要是真有地热,建个温泉山庄绝对能赚大钱。
可一想到吴良友,他就皱起眉。
前段时间听说,吴良友正和人合伙,准备在这附近建安置小区。
要是安置小区建起来,他的温泉山庄计划就泡汤了。
“必须把吴良友搞走。”
陈银阶摸了摸下巴,眼神变得阴狠。
他想起夏云早上发的消息:“侯思贵死了,周显富救回来了,吴良友正往这边赶,路上被堵了。”
“干得好。”
他给夏云回消息,“你继续躲着,别露面,我已经安排人跟安监局说审批单是你伪造的,让吴良友背锅。”
发完消息,陈银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这时,侄子陈远带着设备赶来了,老远就喊:“叔,设备带来了,咱们在哪测?”
陈银阶指了指煤窑周边:“就从这儿开始,仔细点测,别漏了。”
陈远点点头,立马打开设备。
屏幕上的曲线跳动着,没过多久,他突然喊起来:“叔!你看!这里的地热资源太丰富了,温度够高,水量也足,建温泉山庄绝对没问题!”
陈银阶凑过去一看,屏幕上的红色区域特别明显,正是煤窑和周边的地块。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侯思贵死了,吴良友被夏云的事缠住,安置小区肯定建不成了,这片地很快就是他的了。
而此时的吴良友,正坐在颠簸的车里,往太平乡赶。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陈银阶的圈套,更不知道,一场更大的危机还在等着他。
手机突然开机,弹出一条短信,是县委办公室发来的:“杨书记让你立刻回县里汇报,不得延误。”
吴良友看着短信,苦笑一声。
回县里?夏云跑了,家属闹着要赔偿,安监局还在查审批单,他怎么回去?
这太平乡的烂摊子,看来是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