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进了城关国土所那个带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浓厚气息的院子,背靠着院里那棵老槐树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快得像是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他活了四十多年,官场沉浮十几年,从未像此刻这般狼狈不堪!
稍稍缓过神,他赶紧低头检查自己的“门面”。
新买的浅蓝色衬衫,袖口不知在哪里蹭了一块灰黑的污渍,格外显眼;最要命的是左边脸颊,依旧红肿发烫,那清晰的五指山轮廓,简直就是他今日耻辱的印章!
他又手忙脚乱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梳子,对着传达室那块蒙尘的玻璃窗,试图整理被风吹成鸟窝的头发,可越整理心越乱,活脱脱一只刚刚被痛殴过的落水狗。
“他妈的!流年不利!”
吴良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咒骂,胃里因为宿醉和刚才的惊吓一阵翻江倒底。
他定了定神,硬着头皮,努力挺直腰板,朝着会议室走去。
离门口还有十几米远,就听见里面传出的嗡嗡议论声,音量之大,堪比几千只蜜蜂同时振翅,其间还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抱怨和冷笑。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一股混合着烟味、汗味和陈旧家具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
小小的会议室里,人头攒动,烟雾缭绕。
国土系统的职工们挤在一起,大多面色凝重,眼神里交织着焦虑、不满和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有人蹲在墙角闷头抽烟,烟灰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有人拿着写得密密麻麻的上访材料,激动地和旁边的人比划着;还有人双臂抱胸,冷眼打量着门口,显然是在等他这位“主角”登场。
“哟,吴局长可算是大驾光临了!”
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嗓子,充满了嘲讽意味。
吴良友脸上火辣辣的,分不清是巴掌印未消,还是被这话臊的。
他沉着脸,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会议室最里面那张铺着暗红色绒布的主席台。
然而,目光一扫过台上那寥寥几张椅子,他心里的火“噌”地又冒了起来——
除了纪检组长刘猛面无表情地坐在靠边的位置,其他几位副局长、股室负责人,竟然一个都没到场!
这帮老油条,分明是约好了看他笑话,把他一个人推到火山口上!
吴良友憋着一肚子邪火,把手里那个印着“人民公仆”字样的搪瓷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想借此找回点局长的威严。
“咚”的一声闷响,力道没掌握好,杯子里滚烫的枸杞菊花茶溅出来大半,泼洒在暗红色的绒布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几滴顽皮的茶水还蹦跶到了他的新衬衫上。
他也顾不上擦拭,扯着嗓子,试图用音量压制住全场的嘈杂:“闹够了没有?!啊?!不是要上访吗?不是要说法吗?我现在人就在这里!有什么话,放!”
这粗鲁的开场白,如同往滚沸的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锅!
“吴局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城关所的老职工董茂书“霍”地站起身,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因为激动滑到了鼻尖,他指着吴良友,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我们是来反映实际困难的!是来请求领导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挨骂的!我们担心下岗,担心家里揭不开锅,你不体谅就算了,还出口伤人?这就是你一局之长的水平和态度?”
“就是!你高高在上,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城郊所的会计王桂兰,那位有名的“大嗓门”,也叉着腰站了起来,声音尖利,“上次我去局里咨询改革政策,跑了好几趟,办公室的人都说你在开会!结果呢?我亲眼看见你的车停在‘醉仙楼’门口!你要是真把我们的事放在心上,能这样敷衍了事?”
“哼,人家局长大人拿着高薪,住着好房,改革又革不到他头上,当然不怕了!”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声音不大,却像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吴良友的耳膜。
吴良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拍案而起,把这帮“刁民”统统轰出去。
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这么做,众怒难犯,真要把人逼急了,集体跑到市局甚至省厅,他这辈子就完了。
他强行把窜到喉咙口的怒火咽了回去,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痛心”表情,语气也刻意放缓放软,试图打感情牌:
“同志们……大家的心情,我……我理解。但是,改革嘛,总是要有阵痛的,这是省里的统一部署,是大势所趋,不是我吴良友一个人能左右的……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大家要顾全大局,要体谅组织的难处嘛……”
“顾全大局?凭什么牺牲的就是我们?”
松鹤所的黄军猛地站了起来,他比吴良友又高又壮,往前一站,自带一股压迫感,目光锐利地盯着主席台,“吴局长,我们松鹤所的情况特殊,前几年局里为了安置关系户,硬往我们所里塞了十多个人!现在全所职工数量几乎是别的所两倍!要是严格按照县里定的编制指标来分配,我们所三分之二的人都得卷铺盖走人!这公平吗?合理吗?”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还有!我们所里职工,平均年龄三十八岁!工龄最长的,像我,快二十五年了!大学一毕业就进所里,除了国土业务,测量、绘图、办证,其他的我们还会什么?真下了岗,你让我们去干什么?去工地搬砖,还是去街上扫垃圾?你吴局长今天当着大家的面,给我们指条明路!”
黄军这番话,有理有据,直指要害,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
“对!松鹤所的情况必须特殊考虑!”
“要改革就得公平!不能老实人吃亏!”
“不给个明确说法,我们今天就不走了!就去市局!”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有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椅子被拖得刺耳作响,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吴良友头皮发麻,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没想到黄军这么难缠,简直就是个刺儿头!上次局务会就因为业务分配顶撞过他,现在又当着全体职工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可他此刻被架在火上烤,既不能服软,又不能硬压,真是进退维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如同背景板的纪检组长刘猛,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年纪不过四十岁,头上却已有了白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身形清瘦,但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度。
他既没拍桌子,也没提高嗓门,只是平静地扫视了一圈,缓缓开口:“大家都静一静,听我说两句,行不行?”
奇异的,原本喧闹得快要掀翻屋顶的会议室,在他开口之后,竟然真的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刘猛在系统内资历老,为人正派,办事公道,从不拉帮结派,也从不阿谀奉承,无论是领导还是普通职工,都对他存着几分敬重。
刘猛看着底下那一张张或愤怒、或焦虑、或绝望的面孔,眼神里流露出真诚的理解:
“同志们,你们心里的着急、委屈,甚至是害怕,我刘猛,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