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聂茂华就爬了起来。
眼下两团乌青,昨晚几乎没合眼。
水库边那工头嚣张的胖脸和金链子,还有那威胁的话语,在他脑子里循环播放。
但一想到即将调回县局,去纪检监察室当负责人,他又强行把那份不安压了下去。
他没去所里点卯,直接开着二手捷达往县城赶。
路过乡里那家早餐店时,他停车买了两份豆浆油条,打算到了局里再吃。
车子驶出黑川乡,开上相对平坦的省道,看着窗外逐渐增多的人流车辆,聂茂华忍不住心生感慨:还是县城好啊,繁华,热闹,机会多。等调回来,就不用再天天面对那些破事烂人了。
他先去了局办公室,找到林主任。
林主任是个老油条,见人三分笑,听说聂茂华来领旅游经费,客套了几句“聂所长辛苦了”、“黑川那边工作不容易啊”,就麻利地开了批条。
聂茂华陪着笑脸,说了几句“感谢领导关怀”、“林主任费心”的场面话,拿着批条转身去了财务股。
财务股的人显然早就接到了通知,核对了一下批条和聂茂华的证件,很快就将一沓用信封装好的现金递了出来。
聂茂华捏了捏信封的厚度,心里稍微踏实了点——这旅游经费总算落实了。
把装着现金的信封小心翼翼揣进内兜,隔着衣服,又摸到了那个更沉、更烫手的红色存折。
聂茂华深吸一口气,做了下心理建设,朝着吴良友副局长办公室所在的三楼走去。
站在那扇紧闭的深色木门前,聂茂华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几步,犹豫了足足有好几分钟。
最后,他把心一横,抬手敲响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吴良友那熟悉而沉稳的声音。
聂茂华推开门,脸上瞬间切换成恭敬又略带拘谨的笑容。
吴良友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低头看着一份文件。
“吴局,”聂茂华轻轻带上门,往前走了两步,“我妈炖了点鸡汤和猪蹄,听说您昨晚在杨柳镇忙到很晚,让我一定给您送来补补身子,您……尝过了吗?”
“哦,茂华啊。”吴良友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吃了吃了,味道很好,替我谢谢两位老人,太客气了。”
说着,顺手从旁边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聂茂华。
“您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聂茂华连忙双手接过水,趁着递水、接水的动作间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个紧紧攥在手心、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红色存折,塞到了吴良友的手里。
“还有这个……吴局,是我爸的一点心意。他知道您为了我的事没少操心,说是无论如何请您收下,一点辛苦费,不成敬意。”
吴良友拿着那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存折,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
“你爸太客气了,这就不必了,拿回去吧。”
说着,作势就要把存折递回来。
“别!吴局,您千万别!”
聂茂华赶紧双手往外推,脸上写满了诚恳和急切,“这就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您要是不收,我爸回去非得骂死我不可!您就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吧!”
他搓着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
“另外,就是……关于我调回局里,特别是去纪检监察室的事儿,还请您多费心,多栽培。我到了新岗位,一定加倍努力,绝对不辜负您的信任和提拔!”
吴良友看着聂茂华这副紧张又期待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把存折随手放在桌面上,身体向后靠在真皮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摆出一副领导谈话的姿态:
“调令的事情,你放宽心。我已经和几位班子成员初步沟通过了,大家原则上都没有什么意见。不过呢……”
他话锋一转,聂茂华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你先别急着直接进纪检监察室。”
吴良友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想法是,你先到局办公室待一段时间,暂时……嗯,就先安排你当我的专职司机。”
“当……当司机?”聂茂华一下子愣住了,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脱口而出。
他心里瞬间跑过一万头草泥马:啥情况?不是说好了去纪检监察室当负责人吗?怎么一转眼,变成给人开车了?这落差也太大了吧!
“怎么?觉得委屈了?”吴良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你别多想,让你当司机,是给你创造机会。”
“跟着我,能接触到全县国土系统的核心工作,省厅、市局、乡镇、各个股室的情况,你都能最快速度熟悉起来。你之前在黑川那种基层所待久了,视野难免局限。先在我身边跟一段时间,把情况都摸熟了,人际关系理顺了,以后无论放到哪个岗位上,工作都能立刻上手,得心应手。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明白吗?”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继续安排道:
“黑川乡所那边,所长的人选,我考虑让刘楚生过去接任。你回去之后,尽快把手头的工作跟他交接清楚。这次局里组织的旅游,也交由他全权负责组织。”
“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把你自己的事情,特别是黑川那边可能遗留的麻烦,都处理干净,扫清尾巴,别带着一身泥点子调回县里来,那样对你今后的发展不利。”
说完这些,他仿佛才想起那个还躺在桌面上的存折,用下巴随意地指了指办公桌的抽屉:
“行了,你那点心意,我就收下了。放那儿吧。”
紧接着,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对了,茂华,有件事我必须再提醒你一次。你爸那个煤矿,尤其是青坝坪那边,让他最近务必收敛点,夹起尾巴做人!特别是像水库边上那种明目张胆的非法开采点,必须立刻、马上给我停下来!”
“昨天我已经收到相关举报了,刘猛组长那边也已经开始重点关注那片区域。青坝坪煤矿虽然在行政划分上属于太平乡,但它的矿区范围,跟黑川水库的水源保护区是搭界的!”
“真要是在这个时候被刘猛抓住确凿证据,查出什么严重问题来,到时候,别说你爸,就连我,恐怕都保不住你!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听清楚了!吴局,我明白!我回去马上就跟我爸说,让他立刻停工,全面整改!”
聂茂华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伴随着吴良友收下存折的动作,总算“咣当”一声落了地。
虽然暂时是当司机,但只要能调回县局,留在领导身边,那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即将开启新的篇章。
从吴良友办公室出来,聂茂华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甚至有点飘飘然。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后,吴良友拿起那个红色存折,随手翻开,瞥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满意和嘲讽的复杂笑容。
然后,他拉开办公桌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将存折扔了进去。
抽屉里,赫然还躺着聂茂华昨天送来的那个牛皮纸信封,以及另外几个来自不同乡镇所长、鼓鼓囊囊的“心意”。
吴良友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段时间,他力排众议修改了财务制度,把财权牢牢抓在手里;按照自己的意图调整了关键岗位的人员;再用公费旅游稳住基层……
接下来,他就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为自己的政绩簿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此时的黑川乡,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刘猛亲自带着县局执法队的七八个精壮小伙,分乘两辆喷着“国土执法”字样的越野车,浩浩荡荡地杀向了水库边。
执法车顶的警灯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警笛长鸣,引得国道沿线村民纷纷驻足观望。
到了水库边,刘猛率先跳下车。眼前的景象让他血压瞬间飙升:
三台挖掘机依然在轰隆隆地作业,根本没有丝毫要停工撤离的迹象!
“都给我停下来!立刻停止作业!”刘猛气得脸色铁青,运足中气,大吼一声。
那个金链子工头看到这阵仗,尤其是看到刘猛那黑得能滴出水的脸色和身后一群虎视眈眈的执法队员,心里也有点发怵,赶紧小跑过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
“哎哟,刘组长!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这都是误会,误会!我们正准备撤呢,马上就停,马上就停!”
“误会?”刘猛冷笑一声,指着近在咫尺的水库大坝和那几台庞然大物,“在水库饮用水源一级保护区内非法盗采,破坏坝体安全,你跟我说是误会?把你的所有手续,现在、立刻、马上拿出来给我检查!”
工头顿时语塞,额头开始冒汗,支支吾吾,拿不出任何一张像样的证件。
刘猛不再跟他废话,直接对身后的执法队员一挥手:
“行动!所有开采设备,就地贴上封条!涉案人员,全部带回所里分开问话,做笔录!”
执法队员们闻令而动,立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色封条和胶水,两人一组,冲向那几台挖掘机。
“刺啦刺啦”的贴封条声音响起,格外清晰。
工头这下真急了,想冲上去阻拦:“哎!你们凭什么封我的设备?我这都是借钱买的!几十万呢!”
“凭什么?就凭你非法开采,危害公共安全!”
刘猛厉声喝道,“要是因为这盗采导致水库坝体出现问题,汛期溃坝,淹了村子死了人,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把你枪毙十回都不够!”
工头被刘猛的气势镇住,张了张嘴,没敢再吭声,只能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自己吃饭的家伙被贴上了刺眼的白色封条。
一个老矿工看着这一幕,深深叹了口气,对旁边的人低声说:“早该管管喽……再这么无法无天地挖下去,这水库要是真垮了,咱们全乡老小,以后就只能喝泥汤子了……”
然而,此刻没有人意识到,这场看似只是针对一个非法盗采点的普通执法行动,仅仅是一场更大风暴来临前,一道微弱的闪电而已。
聂茂华从县局大楼出来,感觉阳光都格外明媚。
他先去旁边的超市买了条好烟,准备回去打点一下所里的关系,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往黑川乡方向驶去。
他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跟刘楚生交接工作,怎么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怎么风光体面地离开这个待了五年的“鬼地方”。
回到所里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
他刚把捷达车停稳,拎着从超市买的东西,准备去办公室找老莫。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像是催命符一样,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聂茂华心情不错,哼着小曲掏出手机。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来电显示上时——是父亲打来的——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倏地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手指有些颤抖地划开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喂”一声,电话那头就传来父亲惊慌失措、甚至带着点哭腔的声音,完全不见了往日的沉稳:
“茂华!不好了!出大事了!县……县纪委的人!刚才突然到矿上来了,说……说是要调查非法开采和安全生产问题!还……还特意问起了你!问你有没有利用职务之便,给矿上提供过什么便利!儿啊,这……这可怎么办啊?!”
聂茂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刚买的香烟和其他杂物撒了一地。
县纪委?
怎么会是县纪委?!他们怎么会突然盯上自家这个“不起眼”的小煤矿?!
他僵在原地,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天色变得有些阴沉。
空气中,似乎又有细密的、黑色的煤灰,从太平乡的方向,随风飘荡过来。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张他亲手送出的、装着二十万的存折,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