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破碎的库房屋顶,呜咽作响,卷起地上的灰烬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战斗的狂热与死亡的冰冷都已沉淀,留下的是满目疮痍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黑齿部落溃逃的喧嚣已然远去,前哨站其他区域闻讯赶来的守卫和幸存者,正带着惊惧与茫然,在站长的指挥下清理战场,救治伤员,修补破损的围墙。但核心的这片库房区域,暂时无人敢轻易靠近,弥漫的那股破碎、死寂却又暗藏不祥的气息,让所有人心悸。
秦峰几人被站长请进了他那间同样受损、但勉强能挡风的三层小楼。一楼大厅点起了几盏昏暗的油灯,光影摇曳,映照着几张同样疲惫、却各怀心思的面孔。
颜不语坐在角落,目光有些空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还能感受到浑天锅那温润的触感和重量。锅碎了,那股与她心神相连的暖意也随之消散,留下的是冰冷的空虚和钝痛。她不是第一次经历失去,但这口锅不同,它几乎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沉默却坚定的伙伴。
一杯温热、带着奇怪草药味、但能补充些许体力的浑浊液体被递到她面前。是站长。他脸上新添了几道伤口,用粗布草草包扎着,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算计,只有深切的疲惫和一丝……复杂难言的感激。
“喝点吧,对精神有好处。”站长声音沙哑,“虽然……比不上你那口锅。”
颜不语接过杯子,指尖触及温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她小口啜饮,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点微弱的暖意,却填补不了心头的空洞。
秦峰、渡鸦、马克、埃利奥特也各自得到了一份食物和饮水。阿木蜷缩在另一个角落,身上裹着一条破毯子,依然在瑟瑟发抖,眼神时而恐惧,时而茫然。那暗红色的纹路已经彻底从他皮肤上消失,但他显然还未从连续的惊吓和侵蚀中恢复过来。
短暂的沉默后,站长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秦峰身上:“几位,事到如今,再说什么试探和规矩,就显得可笑了。前哨站……不,我们所有人,今天能活下来,多亏了你们。独狼叛变,黑齿入侵,禁忌异动……随便哪一件,都足以让这里万劫不复。”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下最后的决心:“你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身上没有那种被时间毒性腌入味的‘腐烂气’,你们眼神里有光,有目标,有……来自更广阔天地的东西。”
秦峰放下水杯,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否认:“站长好眼力。”
“不用恭维我。”站长苦笑,“我之前猜测你们可能是其他时间线的幸存者,甚至……是传说中的‘天外仲裁者’相关的存在。现在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昨晚……不,刚才库房里那诡异的时间静止,还有那冰冷得不像活物的意念……那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东西。”
提到“时间静止”,马克和埃利奥特也抬起了头,他们虽然当时思维几乎停滞,但那种万物凝固的恐怖感觉,却深深烙印在记忆里。
“那是‘秩序净化协议’。”颜不语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冷意,“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不是什么简单的平行时间线。它是一个……‘文明实验场’。我们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某个更高存在的观察和评估之下。刚才,我们的行动触发了实验场的某种清理机制。”
“实验场?”站长瞳孔骤缩,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文明……实验?”
“就像农夫观察田里的作物,园丁修剪花园。”埃利奥特推了推破碎的眼镜,语气带着科研者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我们,以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挣扎、痛苦、希望、战争……可能都只是实验数据的一部分。而刚才那东西,就是负责清理‘不合格变量’或‘过度活跃混沌’的园丁剪刀。”
这个真相过于残酷,也过于宏大,让在场的几个本土幸存者(包括站长和他的两个亲信守卫)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震撼。他们拼尽全力在这个残酷末世求存,到头来,却可能只是别人实验皿里的一群蚂蚁?
“那……那些‘天外访客’的传说……那些古老遗物……”站长声音干涩。
“可能是更早的‘实验者’或‘观察者’留下的痕迹。”秦峰接过话头,“比如库房里那个‘灾厄’,还有那块碎片。它们的力量性质与刚才的‘秩序净化’截然不同,更偏向混乱和吞噬,可能是实验中的‘失败样本’或者‘意外变量’。”
“所以,我们对抗黑齿部落,封印灾厄,甚至内部争斗……在那些‘观察者’眼里,可能只是一场有趣的戏剧?”一个年轻的守卫忍不住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绝望。
“未必只是戏剧。”颜不语抬起头,眼中重新聚起一点微弱的光,“如果只是戏剧,刚才的‘秩序净化’就不会被触发,也不会因为我……我们的一些‘非标准’行为而出现错误,最终中止。这个实验场,或许有它的规则,但规则之内,变量(也就是我们)的反应和选择,可能本身就是评估的一部分。”
她想起了浑天锅最后时刻,承载和释放的那些复杂情感数据流,正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情味儿”,让那冰冷的程序出现了逻辑冲突。
“评估……”站长咀嚼着这个词,眼神渐渐从震撼和绝望中,挣扎出一丝锐利,“评估什么?评估我们有没有资格继续存在?还是评估我们……值不值得被‘收割’?”
“收割者。”秦峰缓缓吐出这个词,将仲裁庭的任务、三十天期限、以及他们需要引导文明重建和控制“时痕症”(在这个世界表现为时间紊乱和毒性)的核心目标,选择性地、但足够清晰地透露给了站长。
他们需要一个盟友,一个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并且有足够魄力和领导力的本土盟友。而站长,在经历了背叛、死战和真相冲击后,无疑是最佳人选。
听完秦峰的叙述,站长沉默了很久。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暗交替。
最终,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扛起了更重的责任。
“三十天……重建秩序,控制时间紊乱……”他喃喃道,随即看向秦峰,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很难,几乎不可能。看看外面,前哨站刚刚元气大伤,黑齿部落虽退未灭,其他大大小小的幸存者势力割据一方,彼此猜忌攻伐。时间毒性无处不在,扭曲着土地、生物和人心。但是……”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是,如果这真的是我们唯一不被‘收割’的机会,如果我们的挣扎和努力,真的能成为评估的‘价值’……那么,再难,也得试!不是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观察者,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还能喘气的每一个人,为了……让死去的兄弟们不至于白死!”
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点燃了他身边那两个亲信守卫眼中的火焰,也让秦峰等人心中一定。他们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在认清绝望真相后,依然选择奋起反抗的领导者。
“站长……”阿木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怯生生地开口,眼神里除了恐惧,也多了一丝微弱的希冀,“我……我能做点什么吗?那块碎片……是因为我才……”
站长走到阿木面前,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按在少年瘦弱的肩膀上,力道沉稳:“孩子,那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的错。你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以后,前哨站就是你的家。至于你能做什么……”他看了看秦峰等人,“跟着这几位多学学,他们懂得比我们多。”
合作的基础,就此奠定。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在疲惫但高效的气氛中度过。秦峰等人分享了更多关于时间能量基础原理、简易稳定装置构想、以及初步的社会协作模型设想。站长则详细介绍了前哨站目前的人员、物资、装备情况,以及周边已知的幸存者势力分布和危险区域。
埃利奥特和马克利用所剩不多的设备能量,结合站长的描述和古籍残卷,快速建立了一个粗糙的周边地图和风险评估模型。渡鸦则默默外出侦查了一圈,带回了黑齿部落确实已撤退到较远区域、但似乎在集结和举行某种仪式的情报,以及那柄被遗弃在库房角落、刀身带裂的“噬时刀”并无明显能量反应的消息。
颜不语在休息中,努力适应着没有浑天锅的状态。她发现,自己对时间流的感知确实变得更加“裸露”和“敏感”了,仿佛失去了一层过滤网,直接暴露在时间的潮汐中,虽然更容易被混乱时间流影响而头晕目眩,但也似乎能捕捉到一些更细微的、以前被锅“调和”掉的时间涟漪。这或许……是祸,也是福?
当窗外透入第一缕惨淡的灰白色晨光时,初步的计划和分工已经敲定。
站长将以前哨站为核心,整合残存力量,修复防御,同时尝试向周边表现出善意、规模较小的幸存者聚落伸出橄榄线,传递“时间毒性可能加剧,外部巨大威胁临近,唯有联合方能求生”的信息(隐去了实验场和收割者真相)。
秦峰和埃利奥特负责技术支撑,利用现有材料和知识,尝试制作简易的“时间稳定信标”和“时间毒性检测仪”,并研究如何利用那些从站长储藏室找到的、带有其他“天外访客”技术痕迹的古老小物件。
渡鸦和马克组成侦查与快速反应小队,负责监控黑齿部落动向,探索关键区域,并应对突发威胁。
颜不语……她的任务最重要,也最模糊。站长和秦峰都认为,她失去浑天锅后那种独特的、更直接的时间感知能力,或许是理解和引导这个世界时间紊乱的关键。她需要尝试“倾听”这个世界的时间脉络,寻找相对稳定的“节点”和极度危险的“湍流”,并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抚”或“标记”。
阿木暂时跟随颜不语,一方面是因为碎片可能与他仍有潜在联系需要观察,另一方面也是让这个心灵受创的少年有个相对安全的寄托。
“三十天,从现在开始倒数。”秦峰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依旧灰黄压抑的天空,声音沉稳,“我们不知道‘收割者’会以何种形式、在何时到来。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这之前,尽可能地点亮更多的火种,建立起最基本的秩序与希望。哪怕……最终评估失败,至少我们努力过,为这个世界挣扎过。”
“这就够了。”站长拍了拍秦峰的肩膀,动作有些生疏,却充满力量,“活着,不就是为了这点‘挣扎’的劲儿吗?”
晨光渐亮,尽管天空依旧阴郁,但新的一天,带着无数挑战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开始了。
前哨站开始传出有规律的、修复围墙的敲打声,伤员处传来压抑的呻吟和低声安慰,厨房方向飘起带着霉味的稀薄炊烟……破碎的秩序,正在尝试重新拼凑。
颜不语走出小楼,站在满是战斗痕迹的街道上,深深吸了一口依旧浑浊、却不再那么紧绷的空气。她看向东北方向,那里是库房,也是囚笼沉寂之地;看向远方荒原,那里有黑齿部落,也有飞走的碎片;最后,她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锅碎了,但路还在脚下。
伙伴在身边,责任在肩上。
而时间……无论它被称作实验变量,还是生命本身,都在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
她握了握空空的手心,又缓缓松开。
然后,转身走向正在忙碌的秦峰和埃利奥特,走向这个需要他们、他们也愿意为之奋斗的、不完美却真实的“实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