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奥特喝下第一口速溶咖啡时,表情像在品尝琼浆玉液。他捧着一次性纸杯,小口小口地抿,眼睛半眯着,仿佛七十九年的苦等都在这一杯褐色的液体里得到了补偿。
“太美好了,”他轻声感叹,“这种……苦中带甜,还有焦糊味的层次感。镜中世界的合成饮料只有‘营养’和‘口感模拟’,但没有灵魂。咖啡有灵魂。”
他坐在青云观分观唯一完好的门槛上,身上还穿着那件灰袍,但已经跟秦峰要了件军大衣披在外面——黑龙江的冬夜实在不友好。月光透过塌了半边的屋顶照在他身上,照出脸上那些细微的、真实的时间痕迹。
“你是时间守护者,”颜不语坐在他旁边的石墩上,“但看起来……很年轻?”
“时间守护者不是长生种,”埃利奥特又抿了一口咖啡,“我们只是受过特殊训练,能在时间异常环境中减缓衰老。我进入镜子时三十八岁,现在……算上镜中世界的时差,大概心理年龄四十出头?肉体年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也差不多。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他突然放下杯子,表情严肃起来:“好了,怀旧时间结束。我们需要谈谈奥罗拉遗产的真相——全部真相。”
他示意所有人聚拢。小小的正屋里,九个人围坐成一圈——八个穿越归来的队员,加上新加入的时间守护者。
埃利奥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色圆盘——不是实体,是能量投影。他启动圆盘,圆盘投射出全息影像:那是奥罗拉的形象,半透明,体内星河流动。
“奥罗拉不是‘迷失的旅者’,”埃利奥特说,“或者说,不完全是。它的种族,时序漫游者,在更高维度观察着无数文明的发展。它们每隔一段时间——以我们的时间尺度大概是几千年——会选择一个文明进行‘深度介入实验’。”
影像变化,显示奥罗拉抵达地球的场景。
“五千年前,它主动来到地球。不是意外滞留,是带着任务来的:测试一个原始文明,在接触到‘时间真理’后,会如何发展。它会成为理性的、能够管理时间线的智慧文明,还是滥用力量、最终自我毁灭?”
“所以十二件遗产……”艾琳呼吸急促。
“是十二道考题。”埃利奥特点头,“每件遗产都对应时间管理的一个方面:怀表代表‘感知时间’,镜子代表‘认知真相’,钥匙代表‘开启界限’,提灯代表‘照亮黑暗’,钱币代表‘交易因果’,羽毛代表‘轻盈前行’,书代表‘记录智慧’……等等。集齐十二件遗产,不是唤醒奥罗拉,是启动它的‘评估程序’。”
全息影像显示出一个评分界面:像某种古老的石板,上面有十二个凹槽,每个凹槽对应一件遗产。石板旁有一行扭曲的文字,埃利奥特翻译:
“当十二道考题归位,文明之钟将敲响。得分及格者,获时间管理权限;不及格者,重置为白纸,等待下一轮实验。”
石室陷入死寂。
窗外风声呼啸,像在嘲笑他们的渺小。
“我们现在的得分?”秦峰声音干涩。
埃利奥特苦笑:“我不知道具体算法。但根据我在镜中世界能接触到的奥罗拉残留记录……人类文明目前的表现,可能……不太乐观。”
他调出另一段影像:那是奥罗拉在不同历史时期观察人类的片段。有些是正面的——古希腊哲学家辩论真理,文艺复兴艺术家描绘美,科学家探索自然。但更多是负面的——战争、屠杀、欺骗、对时间的浪费和滥用。
“每一次七星连珠,都是一次‘期中考试’,”埃利奥特说,“时序者——那是奥罗拉种族留下的自动化评估系统——会来打分。1912年那次,我们差点不及格,是靠抵押品勉强过关。之后每一次,都靠着守夜人、时间守护者、还有像青云子大师这样的个体在关键时刻‘补考’通过。”
他看向颜不语:“你师尊,就是上一次补考的关键人物。1008年那次最终评估,人类文明原本要被重置。青云子大师以自身为抵押,争取了一千年延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周期。”
颜不语想起师尊在时光蝉蜕旁留下的那段话:“若不得已必须前往,可用‘观察者模式’……” 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但从未告诉年幼的她。
“为什么师尊不早说?”她问。
“因为‘知道考题’本身会影响得分。”埃利奥特解释,“如果你知道自己在考试,行为会不自然,会‘表演’而不是‘做自己’。奥罗拉设计这个实验时,要求被测试文明在不知道被测试的情况下,自然地展现本性。”
他顿了顿:“但现在,莱纳斯破坏了规则。他不仅知道了考题,还在试图作弊——通过修剪历史,制造完美的‘答卷’。如果让他成功,时序者会判定‘文明作弊,取消考试资格,直接重置’。”
马克突然举手:“等等。如果时序者是自动化系统,它怎么判断‘作弊’?”
“通过监测时间线的‘自然度’,”埃利奥特说,“大规模的、明显非自然的历史改动,会被标记为异常。莱纳斯目前还在小心翼翼地用小规模修剪,但如果他拿到钥匙,进入时序领域,可能尝试直接篡改评估算法——那会导致整个系统崩溃,结果是‘实验失败,全部重置’。”
“所以我们现在的任务,”秦峰梳理道,“集齐遗产,启动评估,但确保在莱纳斯作弊之前,让人类文明拿到及格分。”
“准确说,”埃利奥特纠正,“是在评估过程中,展示我们值得及格。这更难。因为评估一旦启动,就无法停止。”
他调出最后的影像:那是时序领域入口的景象——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星门,门上有十二个锁孔,对应十二件遗产。
“好消息是,莱纳斯只有五件遗产,他打不开门。坏消息是,他可能不需要开门——如果他集齐六件,就能强行‘撬锁’,虽然会触发警报,但他可以在警报引来时序者之前,破坏评估系统。”
“所以我们必须在他集齐六件前,集齐我们这边已有的……”颜不语数了数,“怀表、书、镜子,三件。加上青云子可能藏起来的清心镜算不算?”
“清心镜是青云子自制的,不是奥罗拉遗产,但可以作为辅助工具。”埃利奥特说,“真正的遗产还有九件在外面:钥匙(月球)、提灯、钱币、羽毛、种子、龙鳞、戒指,还有最后一件‘时间之血’——那是最关键的,能唤醒奥罗拉意识的主碎片。”
“时间之血在哪?”渡鸦问。
埃利奥特摇头:“不知道。奥罗拉本体意识沉睡前,把那件遗产藏在了‘时间最深处’。可能在过去,可能在未来,可能在某个时间夹缝里。只有集齐其他十一件,它才会显现。”
房间里又陷入沉默。任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而他们手里只有三个雪球核。
“师尊有没有留下关于其他遗产的线索?”颜不语看向石室方向,“比如月球上的钥匙?”
仿佛听到她的问题,石室方向突然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所有人冲过去。时间树下,青云子留下的那张宣纸上,原本被水渍晕开的字迹,正在重新显现——不是墨迹复原,是像用光写出的新字:
“徒儿见字:若此信重显,说明尔已取回镜子,遇时间守护者,知悉真相。师时间不多,长话短说。”
“钥匙在月之暗面,阿波罗11号登月舱‘鹰号’阴影中,坐标已附。”
“提灯在1975年切尔诺贝利预兆之地,乌被克农庄谷仓。”
“钱币在1996年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发生时,某乘客口袋中。”
“羽毛在2017年七彩极光事件中心,挪威特罗姆瑟。”
“种子在玛雅遗址帕伦克,碑文神殿地窖。”
“龙鳞在长城节点深处,尔已去过,但未深究。”
“戒指在守夜人总部密室,需艾琳血脉开启。”
“时间之血……师亦不知。但集齐前十一件,它会自现。”
“另:时序者评估标准有三:一,文明自我纠错能力(修复暗礁即为此);二,文明协作能力(尔等正在做);三,文明……幽默感。”
最后三个字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的,幽默感。时序者不理解人类为何会笑,但认为这种‘无意义的积极情绪’是文明韧性的关键。要让评估通过,需在评估过程中,让时序者……笑一次。”
“如何让一个高维自动系统笑?师不知。但尔等需想办法。”
“最后警告:莱纳斯已知遗产位置,他手下修剪者已出发。尔等需速战速决。”
“师在时序领域等你们——若你们能进来。若不能,师将永困于此,与亚瑟·卡特等抵押品为伴。”
“时间紧迫,各自珍重。”
“——青云子 留于时序领域监牢区”
宣纸上的光芒消散,纸张彻底化为灰烬。
石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时间树齿轮转动的声音。
“幽默感,”渡鸦第一个打破沉默,“所以我们要逗笑一个可能没有脸、没有情绪、活了五千年的外星人工智能?”
“还要在它评估我们文明是否值得存在的时候逗笑它。”马克补充,“这像是地狱难度的脱口秀开场。”
秦峰已经在记坐标:“至少我们现在有明确目标了。九个遗产地点,其中五个——月球、切尔诺贝利、东京、挪威、帕伦克——需要时间穿越。四个——长城、守夜人总部、还有两个师尊没说的——可以在现代处理。”
他看向埃利奥特:“时间守护者能提供更多穿越支持吗?”
埃利奥特点头又摇头:“我可以提供技术和知识支持,但时间守护者组织……不在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七十九年前我进入镜子时,时间守护者还有十二名成员,”埃利奥特的声音很轻,“但根据镜子偶尔捕捉到的时间涟漪,我能感觉到,他们一个个消失了。可能是自然死亡,可能是执行任务失败,也可能是被莱纳斯的人清除。我是最后一个。至少在这个时间线上是。”
他站起来,军大衣滑落一点,露出里面的灰袍:“所以现在,你们的时间守护者,只有我了。而且我七十九年没实战了,需要复健。”
颜不语突然想起什么:“师尊说龙鳞在长城节点深处,但我们去过……”
她猛地看向伊戈尔手中的星象浑天锅:“锅!师尊说这锅能煮出时间调味的食物,但它最初是干什么的?”
埃利奥特眼睛一亮:“浑天仪……观测天象……等等,奥罗拉遗产中有一件是‘龙鳞’,象征‘守护与坚韧’。而长城本身就是‘龙脉’的脊骨。如果锅是青云子用来连接地脉和时间的法器……”
他接过锅,仔细检查锅底。在锈蚀的铜绿下,有一个极小的、鳞片状的凸起。
他用指甲轻轻一抠。
“咔哒。”
一片薄如蝉翼、泛着七彩光泽的鳞片,从锅底脱落,悬浮在空中。鳞片只有指甲盖大,但散发出的能量波动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安心感——像回到家的温暖。
“第四件遗产,”埃利奥特小心地接住鳞片,“藏在最明显的地方。青云子大师真是……艺高人胆大。”
现在他们有四件了:怀表、书、镜子、龙鳞。
还差八件。
“分工,”秦峰开始布置,“一队去月球取钥匙——颜不语、我、渡鸦、马克,加上埃利奥特指导。另一队去切尔诺贝利取提灯——艾琳、安倍晴明、伊戈尔、让-皮埃尔。现代组的遗产,等穿越组回来后再处理。”
“时间呢?”艾琳问,“莱纳斯的人可能已经出发了。”
埃利奥特检查时间树:“能量核心需要二十四小时充能。下一个穿越窗口是明晚此时。但好消息是,时间树可以预设两个坐标——我们可以同时送两队去两个时空,只要能量足够。”
“能量够吗?”颜不语问。
埃利奥特计算:“如果拆下镜子上的紫色水晶——它本来就是时间树的备用核心——再加上龙鳞的稳定效果,应该够支撑两次短程穿越。但每次只能停留十二小时,必须速战速决。”
“够了。”秦峰拍板,“一队月球,一队切尔诺贝利。明晚出发。今天剩下的时间,研究资料,准备装备,还有——”
他看向颜不语:“想办法构思笑话。毕竟我们最终要逗笑时序者。”
团队散开各自准备。颜不语留在石室,盯着时间树发呆。
幽默感。
师尊说那是文明韧性的关键。
她能理解。在最黑暗的时刻还能笑出来,确实是一种反抗——对绝望的反抗,对荒诞的反抗,对一切试图压垮人的东西的反抗。
但她要如何让一个高维存在理解这种反抗?
也许……不是理解。
是感染。
像病毒一样,用笑声感染它。
她想起在日内瓦湖边吃冰淇淋的那个下午,那种纯粹的、无目的的快乐。
也许那就是钥匙。
不是精心编排的笑话。
是生命本身对“活着”的庆祝。
她走出石室。外面,埃利奥特正在教渡鸦一种古老的时间感知训练法,两人盘腿坐在雪地里,头顶冒着白气,像两个行为艺术家。
伊戈尔在煮一锅新的乱炖,这次加了从长白山带回来的干蘑菇和野菜。
安倍晴明在折纸鹤,这次折了十二只,每只翅膀上都写了不同的符文。
艾琳在翻阅守夜人总部的地图,眉头紧锁。
让-皮埃尔在擦拭他的古董红酒箱,嘴里哼着《马赛曲》。
马克在调试设备,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光。
秦峰在制定详细计划,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这就是人类。
在末日倒计时前,有人冥想,有人做饭,有人折纸,有人哼歌,有人工作。
混乱,但充满生命力。
颜不语突然笑了。
也许他们不需要刻意逗笑时序者。
只需要让时序者看看这一幕:
一群不完美的人,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努力地、笨拙地、甚至可笑地,试图拯救一切。
然后还在想晚饭吃什么。
这本身就很好笑。
也很美。
她加入伊戈尔,帮忙切蘑菇。
拯救时间很重要。
但汤也不能煮糊了。
(第7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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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预告:第74章《中心遇袭》——就在两队准备穿越时,多维认知中心伦敦总部遭到时间修剪者的突袭。留守人员拼死抵抗,但更糟糕的是:敌人不是来破坏的,是来偷东西的——他们要偷走“文明评估”的历史记录,篡改人类文明的“平时成绩”。而唯一能阻止他们的,是提前唤醒某个沉睡在中心地下的古老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