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卷起的尘土还未在昆明的空气中落定,刘骥已经翻身上马。他没有加入任何欢送的行列,只是勒住缰绳,最后望了一眼这座改变了西北命运的城市。远去的卡车不止是物资,是种子,是药,是枪,更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希望。他此生从未感到如此急切,一种要把生命中所有余热都投入到那片贫瘠土地的冲动,在他的血管里奔流。
“给冯将军发报。”他对身边的机要秘书命令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将协议全文,所有细节,一字不漏地发过去。再附上一份我的评估报告,重点说明云南方面的诚意与决心,尤其是林主席的战略格局。告诉将军,我们得到的,远超我们所求。”
秘书飞快地记录着,刘骥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遥远的北方。他等不及了。这片土地上每一分钟的耽搁,都意味着西北的百姓要多受一分钟的苦。他必须回去,亲手将协议上的每一个字,都变成田里的庄稼,变成孩子们碗里的饱饭,变成战士们手里的钢枪。
“我先走一步,你们随后跟上。”他丢下这句话,双腿一夹马腹,坐下的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北方绝尘而去。他要追上那支车队,更要追上那个正在萌芽的未来。
***
兰州,国民军总司令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黄土味,混杂着劣质烟草和人体的汗味。冯玉祥的办公室里,几位高级将领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旁,愁云惨淡。桌上摊开的是西北的财政报表,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割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这个月的军饷,还是只能发六成。”财政处长满脸苦涩,“粮食也快见底了,再不想办法,不出一个月,部队就要断粮。”
“妈的!”一个性情火爆的师长一拳砸在桌上,“这仗还怎么打?士兵们连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去跟敌人拼命?总不能真让他们啃草根树皮吧!”
冯玉祥一言不发,只是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何尝不知这些困难,可他能有什么办法?这片土地太穷了,穷得连养活自己的百姓都费劲,更何况是几十万大军。
就在这时,一名译电员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一份电报。
“总司令!昆明急电!刘骥先生发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了过去。冯玉祥猛地站起身,一把抢过电报。电文很短,只有八个字。
“磐石已奠,静待龙吟!”
冯玉祥捏着电报纸,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磐石?什么磐石?龙吟?谁是龙?他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按捺不住的期盼。刘骥不是一个会说空话的人。
“还有呢?”他追问道。
“第二封电报正在接收,很长,是份报告!”译电员答道。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对冯玉祥和他的将领们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译电员一页一页地将译出的电文送进来,冯玉祥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表情从凝重,到惊讶,再到难以置信,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冯玉祥粗重的呼吸声。
当他读到“无偿援助农业技术,附赠高产玉米、马铃薯种及化肥”时,他的手抖了一下。
当他读到“派遣一支常驻医疗队,配备新式药品与设备,负责军民防疫与救治”时,他的嘴唇开始哆嗦。
当他读到“援助三千支崭新七九步枪,附赠五万发子弹,及多套军用电台”时,他的眼睛红了。
读到最后,看到刘骥提议云南骑兵旅入甘肃轮训,而林景云不仅欣然同意,还要派最好的军官来当教官,传授新战术时,冯玉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啪!”
他一巴掌狠狠拍在桌子上,巨大的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但他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狂喜到极致的激动。
“好!好!好啊!”他连吼了三声,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来看看!都给我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林景云递过来的投名状吗?不!这是他掏出来的一颗心!一颗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啊!”
他将电报拍在桌上,对着满屋子目瞪口呆的将领们咆哮道:“三千支步枪!五万发子弹!还有种子!化肥!医生!他林景云图什么?图我们这片穷得叮当响的破地方?图我们这些连军饷都发不出来的大头兵?”
“他图的,是‘中国之脊梁’这五个字!他看得到我们西北汉子的骨气,他信得过我们!”冯玉祥的声音震得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我们想过上千百种可能,想过他会如何讨价还价,如何趁火打劫,可谁能想到,他给我们的,是一场想都不敢想的甘霖!”
一位老成持重的军长拿起电报,颤抖着手看了一遍,眼眶也湿了:“总司令,这……这不是合作,这是再造之恩啊!有了这些东西,我们西北……我们西北就有救了!”
整个司令部里,压抑许久的阴霾被一扫而空。震惊、狂喜、感激……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了一股冲天的豪情。这些在黄土地上挣扎了半生的铁血汉子,第一次感到前路不再是茫茫黄沙,而是出现了一片清晰可见的绿洲。
“传我命令!”冯玉祥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坚定,“立即成立最高等级的对接小组,所有部门,全力配合!云南来的每一粒种子,都要种到最好的地里!每一位医生,都要奉为上宾!那五百名云南来的骑士兄弟,我要亲自去迎接!他们不是来训练的,是来给我们传经送宝的!”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甘肃,又越过甘肃,望向了更广阔的北方。
“通知讲武堂,把我们最好的苗子都送去云南!我们不仅要学他们的技术,更要学他们的思想!学他们是怎样把一个贫弱的边陲,建设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林景云……林少川……”冯玉祥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你这块磐石,我冯玉祥给你看好了!这北方的龙吟,绝不会让你失望!”
***
昆明,省政府办公室内。
殷承瓛和李根源站在林景云身边,三人一同凝视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中国地图。与几天前不同,此刻的地图上,一条从昆明出发,蜿蜒北上直达兰州的红色线条,显得格外醒目。它就像一条刚刚苏醒的巨龙,将中国的西南与西北紧紧地联结在了一起。
“我一生都在云南,看着这片土地在内忧外患中沉浮。”李根源这位讲武堂的元老,鬓角已染风霜,此刻眼中却闪动着从未有过的光彩,“我见过太多只顾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军阀,也见过太多空谈误国的政客。像今天这样,跨越千里,不为私利,只为共谋国事,将西南的工业与西北的筋骨连为一体的壮举,印泉此生未见。”
他转向林景云,深深一揖:“少川,你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中国。这个联盟所蕴含的力量,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军事或经济合作。它是一种精神,一种真正将不同地域的中国人凝聚起来的精神。”
殷承瓛作为军方代表,感受更为直接。他的手指在那条红线上轻轻划过,仿佛能触摸到那股磅礴的力量。
“主席,过去我们总说,云南骑兵的未来在北方。但北方有多远,草原有多大,我们心里其实没底。现在,西北的门户为我们敞开,甘肃、内蒙成了我们天然的练兵场和战略纵深。”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军人特有的兴奋,“我们的骑兵,将不再是偏安一隅的地方武装。他们将在那里学会草原的生存法则,熟悉大漠的气候,他们的马刀将真正成为一把能够威慑北方强敌的利刃。这盘棋,走活了!整个国家的战略态势,都因此而改变!”
林景云听着两位同仁的感慨,心中也激荡着一股豪情。但他看得更远。
“印泉先生,承瓛,这只是第一步。”他开口道,声音沉静而有力,“磐石已经放下,但要在这磐石上建起高楼,还需要无数心血。我们送去的种子,能不能在西北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结出丰硕的果实?我们派去的医疗队,能不能真正遏制那里的瘟疫,救活更多的生命?我们的军官,能不能把先进的战术思想,与西北骑兵的悍勇完美结合?”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这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们的敌人不会坐视我们强大起来。从协议签署的这一刻起,我们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李根源和殷承瓛脸上的兴奋沉淀下来,化作了更为坚毅的凝重。他们明白,林景云说的没错。一场伟大的变革已经开启,而他们,作为开启者,必须承担起更大的责任。
***
贵州,贵阳。
戴戡拿着从云南传来的通报,快步走进蒋百里的办公室。这位贵州省的实际掌舵人,脸上洋溢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
“百里先生,你快看!云南和西北的合作协议正式达成了!”他将文件递过去,“林主席的魄力,真是……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蒋百里扶了扶眼镜,仔细阅读着文件内容。他没有戴戡那样的激动,眼中却透出一种智者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赞叹。
“戴公,这下你该彻底放心了。”蒋百里放下文件,微笑道,“当初我们决定全面倒向云南,省内还有不少疑虑之声。现在,事实胜于雄辩。林景云的格局,早已超出了一个省的范畴。他要做的,是整合整个中国西部,打造一个稳固的战略大后方。”
戴戡用力点头,感慨万千:“是啊!我们贵州能搭上云南这条大船,是我戴戡此生最正确的决断!云南能如此慷慨地扶持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对我们近在咫尺的贵州,又岂会吝啬?那些商界的,政界的,之前还摇摆不定的人,现在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迅速注入了贵州军政两界。
尤其是在军中,蒋百里推行的德式军事改革一直面临着不小的阻力。许多旧军官思想僵化,对所谓的参谋制度、协同作战,还有云南的政治教官制度,嗤之以鼻,认为那是花里胡哨的东西,不如多发几杆枪实在。
但现在,当他们听说云南不仅要派自己的精锐骑兵去西北训练,还要把西北的军官请到云南讲武堂深造,进行战术思想的交流时,这些旧军官们沉默了。
“原来……仗还能这么打?”
“人家云南的军队,已经开始考虑跨区域协同作战了,我们还在纠结一个排该配几挺机枪?”
“听说云南的军官都要学沙盘推演,学后勤统筹,那才是真正的将才之学啊!”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向往感,在贵州军中弥漫开来。之前对蒋百里阳奉阴违的将领们,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他们开始主动向蒋百里请教,探讨新军的编制和训练方法。一些有远见的年轻军官,更是直接递交了申请,希望能获得前往云南讲武堂学习,塑造出像云南军队那样的新军魂。
蒋百里看着这番景象,心中欣慰。他知道,林景云这一步棋,不仅盘活了西北,也间接推动了贵州的进步。这条由西南延伸至西北的脊梁,正在变得愈发坚实。
***
四川,重庆。
刘湘的公馆内,烟雾缭绕。一群川军将领围着沙盘,神色或惊恐,或愤怒,吵成了一锅粥。
“他林景云想干什么?云南和西北勾结在一起,一南一北,这是要把我们四川当饺子馅给包了!”防区在川北的将领激动地喊道,唾沫星子横飞。
“没错!这是典型的南北夹击之势!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司令,下令吧!趁他们立足未稳,我们先发制人,出兵攻打贵州,给云南一点颜色看看!”另一名将领杀气腾腾地提议。
“糊涂!”
一声暴喝,让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刘湘站在沙盘前,脸色阴沉。他没有看那些叫嚣的部下,目光死死地盯着地图上云南和甘肃的位置。他的手指在富饶的四川盆地上空悬着,却迟迟没有落下。
围剿四川?
他反复思索着这个可能。如果林景云真的要动手,为何要选择千里之外的西北,而不是直接拉拢关系更近的川中军阀?他送去的是什么?是粮食,是药品,是能让西北休养生息的东西。这像是一个准备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姿态吗?
刘湘的心头掠过一阵寒意。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对战争的恐惧,而是一种面对更高维度智慧时的无力感。他麾下的这些将领,看到的是一省一地的得失,是迫在眉睫的军事威胁。而他,隐约看到了一张更大的网。
林景云的眼光,根本就不在四川。
“他……他是在为整个国家布局。”刘湘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想起了那句传遍四方的口号——“联手打造中国之脊梁”。
脊梁……对,是脊梁!一个国家的脊梁,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四川?
刘湘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和林景云的差距,不仅是工业实力和军队战力,更是眼界和格局上的天壤之别。当自己还在为争夺几个县城的盐税而与其他军阀勾心斗角时,林景云已经在着手缝合这个国家断裂的版图。
这比直接的军事威胁更可怕。这是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慌。
“都给我闭嘴!”刘湘猛地转身,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谁再敢提对云南用兵,就地免职!”
将领们被他的气势所慑,噤若寒蝉。
刘湘走到一名心腹副官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你,立刻准备一份厚礼。挑选几个最机灵的年轻人,组成一个商贸考察团,给我去昆明。”
副官一愣:“总司令,这个时候去昆明?”
“对,就是这个时候去!”刘湘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决绝,“不要去谈军事,不要去谈地盘。就去听,去看,去学!我要你搞清楚,云南的工厂是怎么开起来的,他们的学校是怎么教学生的,他们的政府是怎么运作的。我更要你搞清楚,林景云这个人,他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刘湘不能当一个睁眼瞎!”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看不懂别人在下什么棋,那我们四川,迟早会变成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他甚至有点怀念起蔡松坡公,若他仍健在,四川必不会陷入如今混战的局面,也应如临近的黔省一样和云南来往甚密,经济发展得到更好的发展,毕竟一个井盐改造出品的”天府井盐“以及冲压分厂产的铁制品,那都是畅销产品。
想起这些,刘湘就有些许的懊恼,对自己、对四川各路军阀短视的气愤,为了私利将四川民众陷入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