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云的命令,如出鞘的利剑,划破了西南沉闷的天空。昆明城内,原本因为商路繁荣而一片喜气的氛围,骤然凝重。大街小巷,每一处张贴省公署通告的墙壁前,都围满了神情各异的民众。
“看看!看看这上面写的!禁止向四川输送一粒米,一寸布!督军这回是动了真格的!”一个穿着马褂的商人,指着布告,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身旁一个粮行的老板,脸色涨得通红,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他娘的!活该!我上个月才运过去三船大米,想着都是同胞,不能让他们饿肚子。结果呢?转手就被刘存厚那王八蛋的部队抢了去当军粮,扭头就去打熊克武!我这是运粮吗?我这是在给他们递刀子!我呸!”
“说得对!”人群里立刻有人高声附和,“我们云南人勒紧裤腰带,跟着督军搞实业,开工厂,好不容易日子有了盼头,凭什么拿我们的血汗去养那群只知道打内战的白眼狼?”
“我听说,就是因为他们混战,把督军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给毁了,烧了我们的货,还杀了我们的人!”
“什么?!”这消息一出,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天杀的!简直是畜生!”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督军做得对!就该断了他们的粮!饿死这帮龟儿子!”
义愤填膺的情绪,在昆明的街头巷尾迅速蔓延,并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云南全境。商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所有准备运往四川的货物,全部调头,宁肯暂时积压在仓库里,也绝不资敌。工厂里,工人们自发地喊出了“加紧生产为云南,饿死川中野心狼”的口号,生产热情空前高涨。他们朴素地认为,云南多生产一分,实力就强一分,督军的腰杆子就硬一分,那些四川军阀就越不敢嚣张。
整个云南,被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紧紧包裹。他们对四川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又有对普通百姓的同情。因此,当督军的第三道命令——在边境设立救助站,收纳四川难民——传开时,所有人的怒火里,又多了一丝温暖的理解。
“督军心里,还是念着那些苦哈哈的百姓啊。”一个老者叹了口气,“打仗的都是军阀,遭殃的永远是老百姓。”
“是啊,咱们督军仁义!咱们不能让督军寒了心!我家里还有几件半新的棉衣,明天就送到公署去,给四川来的同胞!”
“我们医馆的药材,除了日常用的,剩下的都捐给边境救助站!”
民心,以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响应着林景云的每一道政令。
滇川边境,昔日的荒凉山野,在短短数日之内,便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座座整齐的白色帐篷。军医处的士兵和地方医疗系统的医生护士们,正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巨大的铁锅里,熬煮着热气腾腾的米粥,浓郁的米香飘散在冷冽的空气中,驱散了些许寒意。这里,就是临时救助站。
张王氏背着年幼的孙子,拄着一根树枝,步履蹒跚地走在逃难的人流中。她的脸上布满了风霜与泪痕,嘴唇干裂出血。身后,是她同样面黄肌瘦的儿媳。她们已经逃了五天五夜,家里的田被溃兵踏平,仅有的一点粮食被抢走,男人也被强征入伍,生死不知。一路行来,她们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与绝望。
“娘……我,我走不动了……”儿媳妇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张王氏心如刀绞,她回头看着儿媳煞白的脸,眼泪又涌了上来。就在她感觉天旋地转,即将倒下的时候,一股浓郁的饭香钻入了她的鼻孔。她猛地抬起头,看到了远处那一片白色的帐篷,以及帐篷前飘扬的、代表着云南的旗帜。
“到了……娃他娘,我们到了!是云南!是林督军的救助站!”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一股求生的欲望支撑着婆媳二人,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救助站的范围。立刻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迎了上来,从她背上接过已经有些发烧的孩子,送入医疗帐篷。另一名士兵,端来了两碗热粥,塞到她们已经冻得僵硬的手里。
“快,老乡,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士兵的声音淳朴而温暖。
张王氏捧着那碗滚烫的米粥,看着周围那些和她一样侥幸逃生的同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这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终于看到希望的宣泄。
越来越多不愿意被裹挟进混战的四川民众,拖家带口,涌向这条生命的通道。他们口耳相传,云南的林督军没有抛弃他们。
人流中,还混杂着一些特殊的身影。他们穿着破烂的川军军服,脸上带着疲惫与厌倦。当他们走到救助站设立的关卡前时,都自觉地将手中的枪支扔在地上,高高举起双手。
“长官!我们是川军第二军的!我们不打了!我们投诚!”一个为首的汉子高声喊道,他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负责关卡的云南军官走了过来,打量着他们。这群人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中没有匪气,只有深深的疲惫。
“第二军?蔡督帅带过的部队?”军官问。
那汉子重重地点头,眼圈泛红:“是!我们是跟着蔡督帅打过护国战争的兵!蔡督帅教我们,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不是为了帮哪个军阀抢地盘,杀自己的兄弟!现在的四川……已经不是我们想保卫的那个家了。我们……不想再打了。”
他的话,引起了身后几十个士兵的共鸣。他们纷纷开口,控诉着四川的乱局。
“连长说得对!军饷发不下来,就让我们去抢老百姓!这叫什么事啊!”
“我们打的,都是跟我们一样说四川话的兄弟!图个啥?”
看着这些弃战而来的士兵,云南军官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他挥了挥手,让手下收缴了武器。
“欢迎回家。”他只说了这四个字。
一瞬间,那群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集体红了眼眶。
四川的乱局,同样牵动着西南边防军教导旅里那些四川籍官兵的心。这支由讲武堂学生、三省优秀官兵组建的教导部队,是整个西南的军官摇篮,蒋百里亲自坐镇,灌输的是最先进的军事思想和救国理念。
训练场上,一群四川籍的学员聚集在一起,气氛压抑而愤怒。他们的教官,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学员李宗吾,是他们中的佼佼者,也是曾经的川军基层军官。他从怀里掏出几封信,高高举起,手在微微颤抖。
“教官!同学们!这是我们四川那些‘大帅’们派人送来的亲笔信!”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哽咽,“他们许诺我,只要我回去,立刻就给我一个上校团长!还给我三万大洋的安家费!”
他环视着周围的同乡,目光如火:“三万大洋!一个团长!好大的手笔!他们拿什么给?拿搜刮民脂民膏的钱给!让我去干什么?让我带着学到的本事,回去帮他们打内战,杀我们的父老乡亲!”
“无耻!”
“禽兽!”
学员们群情激奋。
李宗吾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羞愧:“说实话,在来云南之前,我确实想过,学成之后,就回四川,为家乡效力。可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为家乡效力!在讲武堂,在教导旅,我们学的是保国安民的本事,我们胸中激荡的是护国战争的精神!我们是华夏的军人,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的枪,应该指向侵略者,指向压迫者,而不是指向我们自己的同胞!”
他用尽全力,将手中的信撕得粉碎。纸屑纷飞,如同他此刻决绝的心。
“我李宗吾在此立誓!四川内战不休,我绝不回川!”
“对!不回川!”
“呼吁川中将士,谨记护国精神,立刻停战!”
所有的四川籍学员,都将那些许诺高官厚禄的信件掏了出来,当众撕毁。他们义愤填膺,当场草拟了一份通电,联名发出,不仅宣告了自己与内战军阀决裂的立场,更呼吁所有在川的官兵,放下武器,停止这场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
这份来自西南军事核心的通电,比任何政治檄文都更具冲击力。
昆明,督军公署。
林景云看着手中那份由学员们联名发出的电文,久久不语。一旁的蒋百里,脸上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忧虑。
“少川,这些年轻人,有血性,有担当,是我们未来的希望。”蒋百里缓缓开口,“只是,他们如此决绝地表明立场,我担心……那些在四川的军阀,会对他们的家人不利。那些人,为了达到目的,是没有底线的。”
林景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一股凌厉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整个办公室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他们既然选择了光明,我们就必须为他们挡住黑暗。”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淬着冰,“百里先生,以你我二人的名义,再发一道通电,明明白白地告诉四川那群人!”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四川的版图上。
“任何军阀,胆敢伤害这些爱国学员、爱国官兵的家属,或是任何手无寸铁的平民,就是与我云南、与贵州为敌!就是整个西南的公敌!我林景云,必将倾尽全力,追究到底,不死不休!”
这道充满杀气的警告,迅速传遍了西南。那些原本还想着用家属来要挟学员们的四川军阀,收到了电文后,无不感到背脊发凉。他们可以不在乎道义,但他们不能不在乎林景云的怒火。那个男人,是真的敢掀桌子的。
随着涌入云南的四川民众越来越多,简单的救助已经无法满足需求。省公署按照林景云的指示,迅速出台了新的安置方案。
在临时的安置点,省公署的官员站在高台上,用铁皮喇叭向所有人喊话。
“各位来自四川的父老乡亲们!云南欢迎你们!林督军让我来告诉大家,我们不仅要让大家吃饱穿暖,更要让大家活得有尊严,有盼头!”
台下的难民们安静下来,抬起头,眼中带着迷茫和期盼。
“愿意做工的,可以报名!我们的工厂正在扩招,需要大量的工人!同工同酬,绝不克扣!愿意出力的,可以加入筑路队!我们正在修建连接云南和四川、连接云南和贵州的公路!这是我们西南的希望之路!修通了,以后大家回家就方便了!我们的货物也能更快地运出去!加入筑路队,管吃管住,每天还有工钱拿!”
这番话,让原本死气沉沉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活力。
“我报名!我以前就是个铁匠,进工厂正好!”
“我!我有力气!我去修路!”
“还有我!我媳妇会织布!”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报名点。他们不再是无助的难民,而是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标的劳动者。仅仅半个月后,数万名四川民众,就被妥善地安置到了云南各地的工厂和筑路工地上。他们与云南工人一起,用自己的汗水,浇筑着一个新的西南。
机器的轰鸣,取代了枪炮的巨响。劳动的号子,压过了绝望的哭嚎。在林景云的铁腕与仁心之下,云南不仅成为了乱世中的一片净土,更成了一座巨大的熔炉,将苦难转化为希望,将绝望锻造成力量。一条截然不同于旧时代军阀混战的道路,正在他的脚下,坚定地向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