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为昆明城披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相较于指挥部内始终紧绷的气氛，林景云的临时官邸此刻却显得格外宁静。当他略带疲惫却又步伐轻快地踏入家门时，正在客厅陪着外孙玩耍的柳老郎中和苏伯年夫妇都吃了一惊。
“景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苏伯年率先开口，脸上带着些许意外的欣喜。他正拿着一个拨浪鼓，逗弄着爬在厚实地毯上的康健。
林景云的岳母，一位温婉贤淑的妇人，也连忙起身：“是啊，景云，可用过晚饭了？厨房还温着菜呢。”
“爹，娘，外公。”林景云逐一问候，脱下带着些许硝烟味和尘土气息的军外套，随手递给迎上来的勤务兵，“路上吃了点东西垫了垫，一会儿陪你们一起用。”
康健似乎听懂了父亲的声音，咿咿呀呀地转过头，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林景云。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粑…粑…”声。
林景云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柔软下来，白日里运筹帷幄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几步上前，将儿子抱了起来，在他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康健，想爹爹没有？”
小家伙被父亲的胡茬扎得咯咯直笑，小手紧紧抓着林景云胸前的衣襟，一股孺慕之情油然而生。
柳老郎中看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捋着胡须，脸上是满足的笑容：“景云啊，你现在是大忙人，难得能早些回来。康健这孩子，平日里都是我们这几个老的带着，可亲他爹呢。”
苏伯年也点头附和：“是啊，这小子机灵得很，知道谁是顶梁柱。映雪呢？还在学校？”
“映雪应该快回来了。”林景云抱着儿子，走到柳老郎中身边坐下，“外公，最近您主持的中医古籍和药方整理，进行得如何了？”
提到这个，柳老郎中精神一振，原本因年岁而略显浑浊的眼中也放出光彩：“景云，你提的这个事，真是功德无量啊！多亏了映雪丫头从格致学堂那边弄来的那些玻璃量具，还有叶春秋那小子带着军医处的学员们帮忙，我们这些老家伙可算是开了眼界。”
他指了指旁边桌案上摊开的几本泛黄的医书和一叠写满了记录的纸张：“你瞧，就拿这个‘麻杏石甘汤’来说，古方中的剂量，历代医家说法不一。我们用了那些精密的量杯量筒，将每一味药材的用量都精确到毫厘，再结合病人的实际反应进行调整。嘿，你还别说，调整后的方子，退热平喘的效果，确实比老方子快上几分，也更稳妥！”
林景云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外公，这些经验弥足珍贵。中医是我们华夏的瑰宝，不能让它蒙尘。精确剂量，辨证施治，这是科学的态度。西医有西医的长处，中医有中医的精髓，两者若能结合，互相借鉴，那才是真正造福于民的大好事。”
“说的是啊！”柳老郎中感慨道，“起初，那些老伙计还对用什么‘格物’的法子来摆弄药方有些抵触，觉得失了祖宗的规矩。可几次试验下来，看到实实在在的疗效，一个个都服气了。现在啊，他们比我还积极，天天凑在一起，对照着古籍，一点点地抠，一点点地试。我们还打算，把这些勘误、增补后的方子，配上详细的剂量和用法说明，印成小册子，先在军中和新办的医院推广。”
林景云目露赞许：“外公深明大义。这事不仅要做，还要做好。将来我们云南的中医药，要成为全国的标杆。我回头让军政部和民政部拨款支持，需要什么仪器设备，尽管开口。”
“好好好！”柳老郎中连声应道，脸上皱纹都笑开了花，“有你这话，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再发光发热好些年！”
不多时，苏映雪也从映雪女子学校回来了。她一进门，看到丈夫抱着儿子，与外公、父母聊得正欢，脸上的疲惫也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笑意。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热闹？”她将手中的讲义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走过来接过康健。
康健一到母亲怀里，便亲昵地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哼唧声。
“在说外公整理中医典籍的事情呢。”林景云笑着解释。
晚餐很快准备好了。一家人围坐在铺着素雅桌布的圆桌旁，灯光温馨。
林景云特意要了个小碗，亲自给康健喂辅食。小家伙虽然平日里与父亲相处时间不多，但血脉天性让他对林景云毫不设防。起初，他还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似乎在辨认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但当林景云用小勺舀起香糯的米糊，温柔地吹凉，再送到他嘴边时，康健便张开了小嘴，啊呜一口吞下。
“慢点吃，小馋猫。”林景云刮了刮儿子的小鼻子，眼中满是宠溺。
苏映雪看着丈夫难得的耐心和温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的父亲苏伯年和母亲，也是一脸欣慰地看着。家中的气氛，因为林景云的早归而显得格外融洽和睦。
苏伯年夹了一筷子菜到林景云碗里：“景云，如今云南的局面越来越好，城里那些新开的工厂，日夜机器轰鸣，招了不少工人。百姓们都说，托了蔡都督（已故）和你林督军的福，他们能进厂做工，家里多了份进项，日子有了盼头。”
林景云点了点头：“民生为本。实业兴邦，不仅仅是口号，更要让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德国人在技术和设备上确实有独到之处，我们善加利用，就能少走很多弯路。”
苏映雪接口道：“是啊，景云。现在昆明城里，提起你和蔡将军，百姓们都是交口称赞。女子学校的那些女学生们，也常说，是林督军给了她们读书识字、走出家门的机会。她们都以你为榜样呢。”说到这里，苏映雪的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那份与有荣焉的骄傲，让她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动人的神采。
林景云握了握妻子的手，心中温暖。他所做的一切，能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民众的认可，便是最大的慰藉。
饭后，柳老郎中和苏伯年夫妇年纪大了，早早便回房歇息。康健也被乳母抱去睡了。
苏映雪亲自沏了一壶林景云爱喝的普洱，茶香袅袅，在静谧的夜里弥漫开来。
夫妻二人并肩坐在窗边的榻上，窗外是溶溶月色，屋内是脉脉温情。
“康健今天学会叫‘娘’了，虽然还不太清晰，但我听出来了。”苏映雪的声音轻柔，带着初为人母的喜悦，“他还喜欢抓我的头发，小手可有劲了。前几日，他扶着小床的栏杆，自己站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的，但特别得意。”
林景云静静地听着，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妻子。苏映雪很少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尤其是在谈论孩子的时候，她的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母性的光辉，那是他在军政会议上、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都无法看到的柔情。他喜欢看她这个样子，真实、鲜活，让他感受到家的踏实与温暖。
“辛苦你了，映雪。”林景云轻轻揽过妻子的肩膀，“我亏欠你们母子太多。”
苏映雪依偎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景云，你做的是顶天立地的大事，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千千万万的家庭。我和康健，都为你感到骄傲。”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业。女子学校那边，学生们的求知欲很强，看着她们一点点进步，我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外公的中医整理，我也能帮上些忙。我们都在为这个家，为这个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
林景云心中感动，他何其有幸，能得如此佳偶。
“对了，你和表姐苏静姝合办的那个玻璃厂，现在情况如何？”林景云想起一事，开口问道。
苏映雪调整了一下坐姿，眼中闪过一丝干练：“嗯，厂子已经正式投产了。目前主要生产的是日用的玻璃器皿，比如杯子、灯罩、花瓶这些，销路还不错。另外，按照你的提议，我们还建了一条小型的药用玻璃瓶生产线，专门生产药瓶、试管、滴管这些。现在医院、讲武堂军医处，还有护士学校那边，用的都是我们厂里生产的玻璃制品。”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如此一来，不仅满足了本地需求，减少了对进口洋货的依赖，也为厂里的女工们提供了稳定的生计。”
林景云喝了一口茶，沉吟片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着，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外的夜色，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这些还不够。”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苏映雪微微一怔，看向丈夫。
林景云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映雪，日用玻璃和普通药用玻璃，技术门槛相对较低，替代性也强。我们要做的，是别人做不了，或者做不好的东西。”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光学玻璃。这才是我们未来要重点发展的方向。”
“光学玻璃？”苏映雪重复道，秀眉微蹙，显然对这个名词还有些陌生。
“没错。”林景云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用来制造镜片的特种玻璃。比如我们现在戴的眼镜片，还有军队里急需的军用望远镜、炮队镜，甚至未来可能用到的显微镜、照相机镜头，核心部件都是光学镜片。目前，国内在这一领域几乎是一片空白，所有高质量的光学镜片都依赖进口，价格昂贵不说，还时常被外国商人拿捏。”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你想想，在战场上，一支部队如果能比敌人看得更远，更清楚，那将是多大的优势？军官们人手一部望远镜，就能更精确地指挥作战，减少不必要的伤亡，提升整体战斗力。但现在呢？我们军队中望远镜的普及率极低，大部分还是从洋人手里高价买来的旧货，质量参差不齐。”
苏映雪冰雪聪明，立刻领会了丈夫的意图。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眼中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景云，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自己生产军用望远镜？”
“不止是望远镜。”林景云的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我们要掌握光学玻璃的制造技术，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德国的蔡司公司，是世界顶尖的光学仪器制造商。当前德国在欧洲的处境并不算好，国际环境复杂，这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他看向苏映雪，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期待：“映雪，我想让你和苏静姝表姐，利用好与德国方面的现有联系，想办法与蔡司公司搭上线。我们可以先下一笔军用望远镜的订单，以此为契机，探讨在云南合资建立光学玻璃厂，乃至望远镜生产线的可能性。我们可以提供土地、厂房、工人以及本地市场，他们提供技术、设备和一部分关键工程师。”
苏映雪的心因为丈夫这番宏伟的构想而怦怦直跳。她知道，这又将是一项艰巨但意义非凡的事业。从日用玻璃到尖端的光学玻璃，这不仅是技术的跨越，更是云南工业向更高层次迈进的关键一步。
“我明白了，景云。”苏映雪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我会和表姐商量，尽快着手此事。德国企业对云南的投资环境评价不错，那些先期来滇的德国工程师和商人，也向国内传递了积极的信息。我想，蔡司公司应该会对我们的提议感兴趣的。”
第二日，晨光熹微。
苏映雪便将林景云的构想原原本本地告知了表姐苏静姝。苏静姝亦是眼光独到、魄力十足的女性实业家，听完之后，当即拍板，认为此事大有可为。
两人迅速商议了对策。她们决定，以云南都督府和西南联合参谋部的名义，正式向德国蔡司公司发出一份采购三百具最新型号军用望远镜的订单，并在订单附函中，详细阐述了在云南合资建立光学仪器工厂的初步设想和云南方面能够提供的优厚条件。
电报发出后，苏映雪和苏静姝一面积极筹备相关的资料，一面也做好了长期谈判的准备。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蔡司公司的回复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积极。
德国本土的经济因战争阴影和国际封锁而受到一定影响，海外市场和原料产地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此前，克虏伯、西门子等德国企业在云南的投资合作项目进展顺利，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也为后续的德企入滇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蔡司公司的高层在接到云南方面的合作意向后，经过短暂的评估，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巨大商机和战略价值。
他们欣然同意了云南方面提出的合资方案，并表示，虽然直接的技术转让和设备出口可能需要一些运作来避开协约国的审查，但他们对此抱有信心。蔡司公司决定，将尽快派遣一支由资深工程师和企业代表组成的小组，先行秘密抵达云南，负责与云南方面商讨合资公司的具体组建事宜、工厂选址、图纸设计以及首批设备的运输安装等关键问题。
消息传来，苏映雪和苏静姝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成功的喜悦。她们知道，林景云为云南描绘的工业蓝图上，又将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柄由林景云亲手锻造，即将饮血的利刃，它的眼睛，也将因为国产光学仪器的诞生，而变得更加明亮，更加锐利。
林景云在得知蔡司公司的积极反馈后，也是微微颔首。一切，都在按照他的构想，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从雪域高原的藏族骑士，到伊犁草原的哈萨克勇士，再到本土兵工厂的机器轰鸣，以及如今即将落地的光学仪器产业，无数条线索在他的手中交织，共同编织着一个强军兴国的梦想。这盘棋，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