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广袤而苍凉的土地。
自1920年2月,陈裕年与赵文博作为首批赴新考察的负责人踏上这片土地,时光已悄然流逝两年有余。赵文博因另有任用,早已返回云南,而陈裕年,这位云南的副司长,却选择了留下。他心中揣着一个执念,一个在无数个风沙漫天的夜晚反复琢磨的计划——为新疆,也为云南,找到一条新的经济命脉。
两年多的时光,对于在中原腹地可能只是弹指一挥,但在这风沙漫卷、气候苦寒的西域边陲,每一天都充满了未知与挑战。陈裕年没有沉溺于等待督军府的指令,也没有消极地依赖后方的支援。他深知,林景云总司令将发展新疆长绒棉的重任寄予厚望,这不仅仅是一纸他关于发展新疆长绒棉种植建议的电文,更是对整个西南未来经济格局的深远考量。
“等、靠、要,那是庸官懒政的做派!”陈裕年不止一次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总司令既然信我,我就要干出个名堂来!”
他最初的目标,便是那传说中品质绝佳的长绒棉。但在这消息闭塞、交通不便的年代,想要获得优质的种苗和种子,谈何容易。市面上流通的,多是本地的粗绒棉,产量低,纤维短,经济价值有限。他曾向新疆督军府提出协助采购的请求,但得到的答复多是含糊其辞,或是推荐一些他早已考察过的本地品种。
陈裕年明白,不能指望他人。他开始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联络南来北往的商队,打听任何可能接触到外国商行或研究机构的途径。他听说在一些外国侨民的零星试验田里,或许有少量引进的长绒棉。于是,他亲自登门拜访,带着云南的特产,操着半生不熟的俄语、英语,赔着笑脸,只为求得几株幼苗或是一小包种子。
过程是屈辱而艰难的。有些洋人对他这个穿着长衫、操着南方口音的“中国官员”不屑一顾,认为他是异想天开;有些则狮子大开口,几颗种子便要价不菲。陈裕年强忍着心中的憋闷,他知道,此刻个人的荣辱算不得什么。他甚至托人辗转联系到了一些在俄国、印度活动的商人,许下了不少好处,只求他们能代为寻觅。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数月的奔波与周折,他几乎是软磨硬泡,加上真金白银的投入,终于从一位即将离开新疆的俄国植物爱好者手中,购得了十几株奄奄一息的长绒棉幼苗,又从一位曾去过埃及的英国商人口中,高价购得了一小撮据说是埃及优良品种的棉花种子。
捧着这些宝贝,陈裕年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不敢怠慢,立即联合了后期陆续抵达新疆的援疆专家团中的农技专家,还有几位从云南带来的、世代与土地打交道的种庄稼的老把式,在吐鲁番和阿克苏两地,小心翼翼地开辟出几分试验田。
吐鲁番盆地以酷热干燥闻名,日照充足,昼夜温差大;阿克苏地区则水源相对充沛,土壤条件也略有不同。陈裕年和专家们根据两地的气候特点,制定了详细的培育方案。从育苗棚的搭建,到土壤的改良,从灌溉水量的控制,到病虫害的防治,每一个环节,他们都亲力亲为,记录下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那些日子,陈裕年几乎是吃住在试验田边临时搭建的土坯房里。白天,他头戴草帽,卷着裤腿,和农技人员一同在田间劳作,观察棉苗的长势,测量叶片的宽度,记录花铃的数量。夜晚,他在昏黄的油灯下,整理着白天的数据,与其他专家讨论着可能出现的问题,或是翻阅着从云南带来的农学书籍,试图从中找到可以借鉴的经验。
来自埃及的种子发芽率不高,十几株俄国人手中的幼苗也只有七八株顽强地活了下来。但就是这星星之火,在陈裕年和团队成员的精心呵护下,渐渐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他们克服了水土不服,抵御了戈壁的风沙,战胜了突如其来的倒春寒。
当第一朵洁白的棉絮在吐鲁番的试验田里绽放,当阿克苏的棉株也挂满了沉甸甸的棉铃时,陈裕年和所有参与试种的人员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们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成熟的棉桃,进行脱籽、轧花,然后将得到的棉纤维与从各种渠道搜集到的埃及棉、海岛棉等样品进行细致的对比分析。
结果令人振奋!各项数据均表明,这些在异域扎根的棉苗,其纤维长度、韧度、色泽,丝毫不逊色于原产地,甚至在某些指标上隐隐有超越之势!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陈裕年握着手中的检测报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身边的农技专家们,那些黝黑的脸庞上,也绽放出难以抑制的笑容。那些来自云南的老农,更是咧着嘴,连声说着:“好棉花!好棉花!比咱们那边的还好哩!”
陈裕年不敢耽搁,他立刻将试种成功的详细报告,连同各项对比数据、样品,一并呈送给了新疆督军杨增新。
杨增新捻着他那标志性的山羊胡,看着报告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陌生的农学术语,眉头微蹙,但当他看到“产量”、“品质优于埃及棉”、“经济价值巨大”这些字眼时,眼睛骤然一亮。他虽然不全明白那些复杂的农学原理,但他清楚地记得,这份报告中所提及的长绒棉种植,正是林景云在《滇新经济战略合作纲要》中为新疆长远规划勾勒出的一项重要产业。这是云南支援新疆发展经济中,一项极具潜力的长远发展计划。
“好!好啊!”杨增新一拍大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陈司长,你们辛苦了!为我新疆立下大功了!”
他当即下令,在督军府设宴,隆重款待陈裕年、援疆专家团的农技专家以及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农。宴席上,杨增新频频举杯,对陈裕年等人的功绩大加赞赏。
“陈司长,”杨增新放下酒杯,语气诚恳地说道,“你们为新疆带来了福音啊!这长绒棉若是能在新疆大规模推广,何愁我新疆百姓不富足,何愁我新疆财政不充裕?”
陈裕年连忙起身,恭敬道:“督军大人过誉了。此乃总司令高瞻远瞩,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略尽绵力而已。如今试种初步成功,若要扩大规模,还需督军府的大力支持,尤其是在土地调拨、水利兴建以及组织民众参与方面。”
杨增新哈哈一笑:“这个自然!陈司长但有所需,督军府无不全力配合!我即刻下令,在阿克苏地区划拨出大片合适的土地,作为长绒棉的扩大试种区和首批推广区。民众方面,我也会责成地方官府,挑选熟悉农事的百姓,全力配合你们的工作。”
酒过三巡,杨增新话锋一转,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说道:“陈司长,这长绒棉虽好,但新疆地广人稀,匪患时有发生,北面毛熊亦虎视眈眈。这棉花一旦种起来,成了规模,若无强有力的武装保护,恐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啊。”
陈裕年心中一动,他知道杨增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杨增新继续道:“我久闻滇军骁勇善战,装备精良。若林总司令能派遣一支精锐部队长期驻防新疆,协助鄙人稳定地方,保护这新兴的棉花产业,鄙人愿将阿克苏部分棉花产区的田地收益,拿出来作为军费,以充实驻军用度,也算是我新疆对滇军协防的一点心意。如此,滇军有了稳定的补给,我新疆也有了安全的保障,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裕年心中了然。杨增新这是想用经济利益,换取滇军在新疆的长期军事存在,以此来巩固他的统治地位。这倒也符合林总司令将影响力逐步渗透新疆的战略。
他沉吟片刻,答道:“督军大人的提议,裕年定当如实向总司令汇报。总司令一向重视与新疆的盟谊,想必会认真考虑督军的请求。”
宴后,陈裕年立刻将杨增新的提议以及试种成功的详细情况,加急电告远在昆明的林景云。
昆明,督军府。
林景云看着陈裕年发来的电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一个陈裕年!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将电报递给一旁的参谋长殷承瓛,“叔桓兄,看看吧,我们在新疆的布局,已经初见成效了。”
殷承瓛接过电报,迅速浏览一遍,眼中也闪过一丝赞赏:“杨增新此人,倒是识时务。用棉花收益换取我军驻防,既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也为我们在新疆的长远发展打下了更坚实的基础。”
林景云点头道:“正是如此。杨增新希望我们长期驻军,这与我们逐步加强对新疆合作的目标不谋而合。此事,我看可以答应。”他随即指示道:“立即以战区司令部名义向西南联合参谋总部的发电,商议派遣部队事宜。我的建议,从西南边防军教导旅中抽调一部分精干力量,组建一个边防营的规模,先进驻阿克苏。这个营,要由三省籍的官兵混编而成,尤其要多些四川籍的讲武堂毕业生。让他们亲身体验三省一体、联防共建的意义。”
蒋百里收到林景云的电报,向蔡锷进行汇报,并向戴戡进行通报,共同商议后一致认同林景云深度发展与新疆经济合作的建议,同意派遣一个由西南边防军教导旅组成的营级编制部队入驻新疆。人员由联合参谋总部拟定后报备。
1日后,蒋总参谋长回电云南:“林督军,此举深谋远虑。混编部队可以增强凝聚力,淡化地方观念。参谋总部商议同意云南的建议。经观察,四川籍的讲武堂毕业生韦芦笙,此人沉稳干练,军事素养也过硬,可以委任为首任驻新疆边防营营长。驻防期限,暂定为一年一轮换。”
殷承瓛将来自四川,来自参谋总部的回电递给林景云阅览。
“就依百里兄所言。”林景云拍板,“叔桓兄,另外,再给陈裕年回电,让他和援疆专家团的农业专家们,务必不遗余力地帮助当地百姓改良棉花种植技术,完善水利灌溉系统。我们不仅要在新疆种出最好的棉花,还要让新疆的百姓因此受益。只有民心所向,我们的根基才能稳固。”
“是!总司令!”
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下达,一支由四川籍讲武堂毕业生韦芦笙率领,由教导旅抽调滇、川、黔三省子弟兵混编而成的边防营,很快便整装待发,踏上了西进新疆的征程。他们将成为第一批在新疆棉区驻防的西南子弟兵,肩负着保卫新兴产业、稳固边疆的重任。
与此同时,在阿克苏和吐鲁番,更多的土地被开垦出来,更多的当地百姓在陈裕年和农技专家的指导下,开始学习种植这种神奇的“白色金子”。水渠在戈壁上延伸,希望在田野间播撒。
新疆的长绒棉产业,就如同这片土地上顽强生长的胡杨,虽然起步艰难,却在西南力量的浇灌下,展现出蓬勃的生机。而林景云的目光,早已越过了这片棉田,投向了更广阔的未来。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一个以实业兴邦,以科技强国的宏伟蓝图,正在徐徐展开。新疆的棉花,将不仅仅是经济作物,它将成为联结西南与西北的纽带,成为华夏民族走向富强的一块重要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