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元旦,昆明城沉浸在一片辞旧迎新的喜悦之中。凛冬的寒意似乎也被这股热情驱散了不少,街头巷尾,带着几分萧索,却已有了春日将近的萌动。
云南督军府,林景云的书房内却是一派紧张忙碌后的平静。炭火在铜盆中烧得正旺,将温暖播撒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督军,这是去年下半年,川、滇、黔三省盐业总局汇总上来的税收总账。”新任的西南财政总长,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略显清瘦的中年男子,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原是前清的户部主事,几经辗转,被林景云破格提拔,负责整个西南的财政统筹。
林景云放下手中的钢笔,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接过账册,指尖在略显粗糙的封皮上轻轻摩挲。
“念。”他吐出一个字。
“是!”财政总长清了清嗓子,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涛汹涌,翻开账册,一字一句地念道:“自去年七月一日至十二月三十一日,西南盐业总局共计上缴中央及地方盐税,合计……合计一千二百万银元!”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唯有炭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饶是林景云早有预料,此刻听到这个数字,心中也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一千二百万银元!这仅仅是半年的税收!要知道,在盐业改革之前,三省盐税加起来,一年能有三百万银元便算是丰年了。如今,半年就翻了四倍!
财政总长见林景云不语,以为他对这个数字还有什么疑虑,连忙补充道:“督军,这还是在各项制度刚刚理顺,部分偏远地区的统计尚有滞后的情况下。下官与盐业总局的同仁们仔细核算过,待到各州县稽查队全面铺开,生产与运销渠道彻底畅通,各项成本进一步优化后,预计……预计年税收可达两千万银元,甚至更高!”
两千万银元!财政总长说到这个数字时,自己都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这笔巨款,对于贫瘠的西南三省而言,无异于一剂强心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修更多的路,建更多的工厂,办更多的学校,养更多的兵!
林景云缓缓合上账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好,很好!盐业总局的诸位同仁,辛苦了。这笔钱,要用在刀刃上。民生、军政、实业,一个都不能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却仿佛穿透了云层,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未来。盐,这最普通的生活必需品,在他手中,正逐渐变成撬动整个西南乃至华夏命运的杠杆。
“民众的反应如何?”林景云问道。
“回督军,”财政总长语气中充满了敬佩,“如今市面上的‘霜雪盐’、‘天府井盐’,不仅品质远胜从前,价格也比过去那些劣质私盐还要便宜三成以上。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都说督军是为民做主的大好官!就连那些过去靠贩运私盐、囤积居奇的盐商,在见识到盐业总局的雷霆手段和如今规范经营带来的稳定利润后,也纷纷表示拥护。毕竟,一个公平、透明的市场,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林景云微微颔首。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市场的规范,不仅仅是政府税收的增加,更是民心的凝聚。
“这只是第一步。”林景云转过身,目光炯炯,“西南的潜力,远不止于此。”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另一件正在紧锣密鼓筹备的大事——胶鞋厂。
时间倒回三个月前。
“督军,这是卑职在美国考察布面胶鞋市场的详细报告。”王泽生风尘仆仆地站在林景云面前,略显疲惫的脸上却带着一丝兴奋。他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份厚厚的报告,以及几双从美国带回来的样品鞋。
林景云接过报告,随手拿起一双深色鞋面、白色胶底的军用布面胶鞋。鞋子入手感觉颇有分量,胶底柔韧而结实,鞋面帆布厚实耐磨。他用手指按了按鞋底,又弯折了几下,满意地点了点头。
“美国那边,生产技术如何?市场普及程度怎样?”林景云问道。
王泽生连忙躬身回答:“回督军,美国那边的布面胶鞋生产技术已经相当成熟,拥有数家规模庞大的专业制鞋企业。这种鞋子在美国军队和平民中都已非常普及,因为其轻便、耐磨、防滑,远胜于传统的皮靴和布鞋。卑职已经与几家主要的橡胶制品公司,如固特异、美国橡胶公司等,进行了初步接触。他们对于向我们云南出口胶鞋,甚至进行定制生产,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兴趣。”
林景云翻看着报告,上面详细记录了各家公司的产能、技术特点、报价以及合作意愿。王泽生这次差事办得确实不错,不仅摸清了市场情况,还带回了实质性的合作可能。
“出口和定制生产,只是权宜之计。”林景云将手中的胶鞋放在桌上,语气不容置疑,“我们不仅要买鞋,更要自己造鞋!而且,要造出比他们更好、更便宜的鞋!”
王泽生心中一凛,他这位年轻的督军,胃口总是大得惊人。但他早已习惯了林景云这种超越时代的思维方式,只是恭敬地问道:“督军的意思是……引进他们的技术和设备,在云南建厂?”
“不止。”林景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要他们,带着技术、带着设备,来云南,和我们合资建厂!”
“合资?”王泽生有些吃惊。这个年代,洋人到中国来,大多是倾销商品,或者直接开办独资工厂,攫取高额利润。主动要求洋人来合资,而且是在技术和设备都依赖对方的情况下,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没错,合资。”林景云斩钉截铁,“你即刻以云南省府代表的名义,与这些美国公司进行正式洽谈。第一步,我们可以先期采购八万双军用布面胶鞋,以解燃眉之急,也向他们展示我们的诚意和购买力。”
“八万双!”王泽生暗暗咋舌,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订单。
“但这只是敲门砖。”林景云继续说道,“我们的核心目标,是邀请他们派代表团来云南进行实地考察。让他们亲眼看看,云南这片土地上,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市场潜力!告诉他们,云南愿意提供优惠的土地政策、充足的廉价劳动力,以及广阔的西南市场。而他们,需要提供最新的生产设备、成熟的制造技术,并负责培训我们的本土工人。”
“至于股权分配,”林景云伸出手指,“我们云南,必须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掌握控股权。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九,可以给他们。利润分成,也按此比例。告诉他们,这是双赢的合作。他们可以迅速打开中国西南这个新兴市场,而我们,则能快速建立起自己的橡胶工业基础。”
王泽生听得心潮澎湃,林景云描绘的蓝图,让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产业在云南崛起的可能。他用力点头:“卑职明白了!一定不辱使命!”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王泽生凭借其出色的商业头脑和三寸不烂之舌,在上海、香港等地与美国几家橡胶公司的代表进行了多轮艰苦的谈判。起初,美国人对于到遥远而陌生的云南腹地投资建厂,顾虑重重。他们更倾向于直接销售产品,或者在沿海通商口岸设立分厂。
但王泽生牢记林景云的指示,一方面抛出八万双军鞋的大订单作为诱饵,另一方面则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描绘云南乃至整个中国西南地区对胶鞋的潜在需求。他还巧妙地透露了云南正在进行的各项现代化建设,以及林景云在西南地区日益增长的影响力,暗示了与云南官方合作的巨大政治和经济利益。
最终,一家名为“联合橡胶制品公司”的美国企业,对王泽生口中的“处女地”市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同意派遣一个由工程师、市场分析师和投资顾问组成的考察团,前往云南进行实地调研。
考察团抵达昆明的那天,正是深秋。王泽生亲自到车站迎接。美国人一下火车,就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街道上人来人往,但大多数人的脚下,要么是简陋的草鞋,要么是自家缝制的粗布底鞋。即便是那些看起来衣着光鲜的富绅,脚上穿的也不过是传统的布鞋或皮面布底鞋。
王泽生按照林景云的安排,带着考察团参观了昆明周边的几个军营。当美国人看到那些穿着单薄草鞋,在泥泞的操场上进行高强度训练的士兵时,他们的眼睛都亮了。一位市场分析师忍不住用英语对同伴说:“我的上帝,这里的士兵竟然还在穿草鞋!如果他们都换上我们的胶鞋,那将是多么庞大的订单!”
随后,他们又走访了集市、学校和一些手工作坊。所见所闻,无不印证着王泽生之前的描述——这是一个对现代胶鞋极度渴求,却又几乎完全空白的市场。
考察团的工程师对云南的气候、水文条件进行了评估,认为适合建立橡胶制品工厂。而投资顾问在与云南省府官员的几次会谈后,也对云南方面提出的土地、劳工和税收优惠政策表示满意。
最让他们动心的,还是林景云通过王泽生传递的那个“五十一比四十九”的股权分配方案。虽然美方不占控股权,但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意味着他们依然能从这个潜力无限的市场中获得丰厚的回报。而且,与强势的地方政府合作,无疑能为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考察结束后,联合橡胶制品公司的代表团带着详尽的报告和初步的合作意向返回美国。经过公司董事会的慎重讨论,他们最终决定,接受云南方面的条件,共同在昆明建立一家合资胶鞋厂。
于是,便有了元旦这一天的盛况。
一九一九年一月一日,昆明城内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美国联合橡胶制品公司的正式代表团,在公司副总裁亨利·米勒先生的带领下,如期抵达昆明。
签约仪式在修葺一新的原云南劝业道衙门大礼堂举行。林景云身着笔挺的深色西式常服,肩上将星闪耀,气度沉稳。亨利·米勒则是一身标准的绅士打扮,脸上带着商人的精明和对未来的期待。
中外记者、三省官员、昆明各界名流以及部分盐业总局的代表,将礼堂挤得水泄不通。镁光灯不时闪烁,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
在热烈的掌声中,林景云与亨利·米勒分别代表云南省公署和美国联合橡胶制品公司,在厚厚的合作协议上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协议规定,双方共同出资,在昆明成立“云南胶化鞋第一厂”。云南方面以土地、厂房(由省府拨款新建)、本地劳工以及未来的西南市场准入作为投入,占股百分之五十一;美方则以全套最新生产设备、制造技术、专利授权以及负责培训本土技术工人和管理人员作为投入,占股百分之四十九。工厂生产所需的生胶,初期将通过美方渠道从东南亚的英属、法属殖民地采购。
签约仪式结束后,林景云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今天,我们在这里,共同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开端!云南胶化鞋第一厂的成立,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商业合作,它标志着云南,乃至整个西南地区,在工业化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步!它将为我们的士兵提供更耐用、更舒适的军鞋,提升部队的战斗力!它将为我们的民众提供物美价廉的鞋履,改善大家的生活品质!它还将为云南创造大量的就业岗位,培养我们自己的产业工人和技术专家!”
他的声音通过临时架设的扩音器传遍礼堂内外,引来阵阵欢呼。
“我们与美国朋友的合作,是建立在平等互利、共同发展的基础之上的。我们欢迎一切怀有善意的国际资本和先进技术进入云南,参与到我们伟大的建设事业中来!云南的大门,永远向朋友们敞开!”
亨利·米勒也随后致辞,他对云南省公署的远见卓识和高效务实表示赞赏,并对合资厂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紧接着,是“云南胶化鞋第一厂”的揭牌仪式。一块覆盖着红绸的巨大牌匾被缓缓揭开,露出了由林景云亲笔题写的厂名,笔力遒劲,气势恢宏。
随后,一行人又驱车前往位于昆明东郊的工厂预定地,举行了简短而隆重的奠基仪式。林景云和亨利·米勒共同挥动系着红绸的铁锹,为工厂铲下了第一捧奠基之土。
鞭炮声、锣鼓声、人们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将元旦的喜庆气氛推向了高潮。阳光穿透薄雾,洒在这片即将崛起的土地上,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兴奋而坚毅的神情。
望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林景云心中却在盘算着更长远的计划。生胶依赖进口,终究是受制于人。后世的经验清晰地告诉他,云南南部,特别是西双版纳地区,其气候和土壤条件,完全有潜力成功培育出橡胶树。北纬21度以北并非橡胶种植的绝对禁区,只要选育优良品种,辅以科学的种植和管理技术,建立起本土的橡胶园,解决部分生胶的自给自足,并非不可能。
夜深人静,送走了最后一批前来道贺的客人,林景云回到书房,却没有丝毫睡意。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信笺,铺在书案上,然后蘸饱了墨水,开始给一个人写信。
收信人,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马帮首领,马如龙。
“马兄如晤:久未通函,甚念。滇省初定,百废待兴,景云宵衣旰食,不敢稍懈。今有一事,需借重马帮之力,惠及桑梓,泽被子孙……”
林景云在信中详细说明了橡胶树对于现代工业的重要性,以及在云南试种橡胶树的初步设想。他恳请马如龙利用其马帮商队常年往来于滇缅、滇泰之间的便利,设法从泰国等地,秘密购回一批优质的橡胶树种子或树苗。
“……此事关乎国计民生,亦为西南长远发展之基石。若能功成,则云南可不复受制于西洋列强之生胶垄断。景云闻马兄麾下,多有心怀故国之东南亚侨胞,或可请彼等从中协助。所需钱款,由省府一力承担,绝不令马帮及义士亏折。试种之地,初步选定西双版纳勐罕一带,其地气候湿热,或可适宜橡胶生长。若马兄能玉成此事,则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写到此处,林景云的目光变得格外深邃。他知道,从种子到橡胶林,再到形成稳定的生胶供应,这将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充满了未知和挑战。但正如他推动盐业改革,兴建滇缅公路一样,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
他放下笔,仔细将信笺折好,放入信封,用火漆封缄。窗外,新年的第一缕晨曦正试图穿透黎明前的黑暗。林景云知道,自己正在播撒的,不仅仅是橡胶的种子,更是未来的希望。这小小的盐粒带来了巨大的财政收入,而这即将破土而出的胶鞋厂和远在规划中的橡胶林,则预示着西南地区工业化的曙光。这条路,依然漫长,但他坚信,只要方向正确,步伐坚定,再远的目标,也终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