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昌的啼哭声尚在耳畔,林景云的心思已然飞向了西南的崇山峻岭。那条酝酿已久的运输大动脉——滇缅公路,是时候从图纸走向现实了。国际国内局势的暂时平稳,为这项世纪工程提供了难得的窗口期。护国战争与平西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百废待兴,但有些事情,拖延不得。
五月二十六日,昆明,督军府。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洒在铺着深色绒布的长会议桌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与烟草混合的气息。李根源、唐继尧、罗佩金等云南军政两界的核心人物齐聚一堂,神色各异,但都透着一股凝重。
林景云端坐主位,目光沉静而锐利,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身后悬挂着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其中一条粗重的红线,从昆明蜿蜒向西,直指缅甸。
“诸位,”林景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日召集大家,只为一事——滇缅公路!此路,关乎云南未来百年之发展,关乎国家西南之门户,更关乎危难之时,我华夏民族之血脉延续!”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经过数年的地质勘察、线路规划、沿线勘测,设计图纸早已绘制完成。前期因战事耽搁,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意,即刻启动滇缅公路修建工程!”
话音落下,会议室内一片寂静。片刻之后,李根源率先开口,他眉头微蹙,神色间带着几分忧虑:“督军,此路之重要,我等皆知。然,钱从何来?人从何来?那崇山峻岭,瘴气毒虫,工程之艰巨,耗费之巨大,恐怕……”
唐继尧也附和道:“印泉兄所言极是。云南财政刚刚有所缓和,若倾力修路,恐怕……”
林景云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资金问题,财政部需成立专项资金,勒紧裤腰带,也要保证公路建设的投入。这笔钱,是为子孙后代计,是为国家民族计,再紧也不能省!”他斩钉截铁地说。
“至于人力,”林景云的目光变得深邃,“我意,效仿古时屯垦戍边之策,组建‘云南生产建设第一兵团’!”
“兵团?”众人皆是一惊。
“没错!”林景云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条红线上,“兵团成员,以我滇军退役将士为骨干,他们纪律严明,能征善战,更能吃苦耐劳!同时,招募公路沿线各族百姓,让他们参与到家乡建设中来。此外,川黔两省,流民甚多,我们可以‘以工代赈’的方式,吸纳他们加入。预计招募三十万筑路大军!”
三十万!这个数字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倾云南之力了。
“督军,三十万人,衣食住行,管理调度,绝非易事啊!”一位政务官员面露难色。
林景云微微一笑:“难,自然是难的。但天下事,不难,又何须我等?兵团采用军事化管理,统一调度指挥。工程分标段同时开工,责任到人。总指挥一职,我意请印泉兄(李根源字印泉)担纲,负责工程督建及最终验收。诸位政务厅的同仁,从旁协助,各司其职。”
李根源闻言,神色一肃,他深知这个担子的分量,也明白林景云的决心。他站起身,沉声道:“督军既有此雄心,根源自当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好!”林景云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工程所需材料,如水泥、钢材,优先从我们自有的厂矿调拨,不足部分,再行采购。大型机械,我们之前与德国人签订的《滇德矿业开发与技术合作协定法案》中,就有相关条款,可以引进一部分。剩下的,就靠我们自己的智慧和双手了!”
会议一直开到日暮西沉,各项事宜逐一敲定。建设组织、施工用工、材料保障、机械调配、资金划拨……一桩桩一件件,在林景云的强力推动下,迅速形成了初步方案。
散会后,林景云独留下李根源。
“印泉兄,”林景云递过一杯热茶,“今日会上,有些话我未曾明言。”
李根源接过茶,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这条路,我们不仅要修在明处,更要修在暗处。”林景云压低了声音。
李根源一怔:“督军的意思是?”
“滇缅公路,未来必是我国西南最重要的国际通道。太平时,商旅往来,货通天下。若战时,”林景云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便是救国输血管!我料,若真有那么一天,敌人必定会想方设法摧毁它。”
他走到地图旁,指着几个点:“因此,在修建公路的同时,我们要同步进行一项秘密工程。以铺设大型排水管道为名,深埋一条输油管线!管径要足够大,材质要足够好,接口要隐蔽。这条地下动脉,关键时刻,能为我们输送石油,输送战争的血液!”
李根源听得心头剧震,他没想到林景云看得如此之远,想得如此之深。
“还有,”林景云继续说道,“沿途选址一些废弃的旧矿洞,或者地势隐蔽之处,借修建指挥所、劳工生活区、临时仓库的名义,进行大规模扩建、加固和修缮。这些地方,平时可以储存一些非紧急物资,一旦战事爆发,它们就是我们预备的物资仓储基地,甚至是兵工厂的雏形!”
李根源额头渗出细汗,他肃然起敬:“督军深谋远虑,根源佩服之至!此事,我必亲自督办,确保万无一失!”
林景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干系重大,务必隐秘。对外,只宣称是正常的工程配套设施。能知道全盘计划的,仅限你我二人,以及极少数绝对可靠的核心人员。”
消息一经公布,整个云南都沸腾了!
“听说了吗?林督军要修一条通往缅甸的大路!”
“三十万大军修路!乖乖,这是要翻天覆地啊!”
“退伍的老兄弟们有去处了!还能为家乡出力,值!”
“以工代赈好啊!逃荒过来的,总算有口饭吃了!”
无数退役的滇军将士热血重燃,纷纷报名,他们曾是保家卫国的战士,如今,他们要成为建设家乡的先锋。沿线的各族百姓,听闻修路不仅有工钱,还能改善家乡面貌,也踊跃参与。从四川、贵州涌来的流民,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生机,拖家带口,加入了这支浩浩荡荡的筑路大军。
云南生产建设第一兵团迅速组建起来,李根源亲任总指挥,军政部、民政部的官员们也纷纷奔赴一线,协助组织协调。一时间,从昆明到边境,崇山峻岭之间,人声鼎沸,旌旗招展。
滇缅公路的前期勘测,早在几年前便已秘密展开。林景云深知此路的重要性,派遣了最优秀的地质学家、工程师,甚至还有他亲自培养的实业学堂毕业生,以及郎中外公推荐的熟悉山川地理的采药人,组成勘探队,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他们用双脚丈量着每一寸土地,记录下详细的地质水文资料,绘制出精确的线路图。原始森林中的瘴气、毒蛇、猛兽,悬崖峭壁上的飞石、流沙,都未能阻挡他们的脚步。多少人病倒,多少人受伤,甚至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但详尽的第一手资料,为公路的最终选线和设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组织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本身就是一项艰巨的挑战。三十万人的吃喝拉撒,工具分配,营地建设,医疗防疫,每一项都足以让经验丰富的管理者焦头烂额。李根源不愧是林景云看重的人物,他将兵团划分为若干个师、团、营、连,层层任命指挥官,责任明确。后勤保障由专门的部门负责,粮草、物资的运输线,依靠着骡马队和人力,艰难地在山区中开辟出来。
开工的号角吹响,三十万筑路大军犹如一股钢铁洪流,投入到滇缅公路的修建大战之中。
然而,困难远比想象的更多。
滇西的横断山区,地质结构复杂至极,被地质学家称为“地质灾害博物馆”。开山筑路,动辄便是悬崖峭壁。夏季,暴雨如注,刚刚修好的路基转眼就被冲垮,泥石流、山体滑坡更是家常便饭,吞噬着生命和设备。工地上,蚊蚋成群,瘴疠横行,许多工人水土不服,病倒在床。
“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山坡滚落,砸中了正在作业的一段路基,几个正在搬运石料的民工躲避不及,瞬间被埋。
“快!救人!”附近的工头嘶吼着,人们不顾危险,蜂拥而上,用手刨,用撬棍撬,鲜血染红了泥土。
林景云亲临一线,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心如刀绞。但他知道,这条路,必须修通!
他调集了军医处的医生,组建了流动的医疗队,在各个标段巡回诊治。针对瘴气,他让郎中外公提供了药方,熬制汤药,分发给工人。对于塌方和滑坡,他要求工程师们反复勘察,改进施工方案,必要时,宁肯绕远,也要避开危险地段。
在一次塌方事故中,一段关键的桥梁桩基被毁,工程陷入停滞。负责该标段的工程师,一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年轻人,名叫周启文,急得满头大汗,几天几夜没合眼。
林景云赶到现场,拍了拍他的肩膀:“启文,不要急。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有云南最好的石匠,有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还有你们这些掌握了先进技术的年轻人。集思广益,一定能找到解决之道。”
他当即召集了标段的技术骨干,有本土的工程师,有经验丰富的老石匠,有实业学堂的毕业生,还有几个德国顾问。大家围着图纸,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老石匠凭借经验,提出用传统的榫卯结构加固山体。周启文则提出用新学到的混凝土技术,配合钢筋,打更深的桩基。
林景云认真听取了每个人的意见,最后拍板:“结合起来!用老师傅的办法稳固周边山体,再用启文你们的办法,打更坚固的桩基!材料不够,我来想办法!人手不够,我再调!”
在他的鼓励和支持下,技术团队经过数个昼夜的奋战,终于拿出了新的方案。工人们不分昼夜地苦干,清运塌方,重打桩基。号子声、锤打声、机械的轰鸣声,在山谷间回荡。
当新的桥墩拔地而起,稳稳地矗立在奔腾的怒江之上时,整个工地都沸腾了。人们欢呼着,雀跃着,许多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这样的场景,在漫长的滇缅公路建设线上,不断上演。
有一次,为了打通一个关键隧道,施工队遇到了坚硬无比的花岗岩。普通的钢钎打上去,只留下一个白点。德国进口的风钻,也进展缓慢。工期一天天逼近,所有人都心急如焚。
一位名叫石敢当的老石匠,是黑井盐场过来的老师傅,他仔细观察了岩石的纹理,对林景云说:“督军,这石头硬是硬,但它有纹路。只要找准了劲,用火攻,再用水激,它自己就会裂开!”
林景云当即采纳了他的建议。工人们在岩壁上钻出浅孔,塞入干柴,点火猛烧,待岩石烧得通红,再猛地泼上冷水。“刺啦”一声,坚硬的岩石果然裂开了一道道缝隙。随后,再用钢钎和铁锤,效率大大提高。
“土法子,有时候比洋机器还好用!”林景云看着工人们的笑脸,心中感慨万千。正是这种不畏艰难、勇于创新的精神,支撑着这项伟大的工程。
实业学堂的毕业生们,将课堂上学到的理论知识,应用到实践中,设计出许多巧妙的工具和施工方法。那些从德国归来的学员,则带来了更先进的工程管理理念和技术标准,提升了工程的整体质量。
三十万大军,就这样用血肉之躯,用智慧和汗水,一寸一寸地向着缅甸方向掘进。他们中,有身经百战的老兵,有淳朴的农民,有初出茅庐的学生,也有背井离乡的流民。他们说着不同的方言,有着不同的经历,但此刻,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筑路人!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打通滇缅路!
林景云站在高高的山巅,俯瞰着蜿蜒在群山之间的筑路大军,犹如一条巨龙,在崇山峻岭间盘旋。他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豪情。这条路,不仅仅是一条交通线,它更是一条民族的希望之路,自强之路!
他深知,这条路的修建,只是一个开始。他深埋的输油管道,他秘密修建的地下仓储,才是他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民族,准备的更深远的后手。
“启昌,启昌……”林景云低声念着儿子的名字,“开启民智,国运昌盛。爹现在做的,就是为你们这一代,为这个国家,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山风吹过,吹动他衣袂,也吹散了他低沉的呢喃。只有那连绵不绝的开山炮声,和着工人们雄壮的号子,在群山间久久回荡,昭示着一个伟大时代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