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十一月,昆明的天气已经透出深秋的凉意,但都督府内,却是一片火热的忙碌景象。詹天佑及其团队不负众望,历经数月艰苦卓绝的野外勘测,终于带着厚厚一叠图纸和报告回到了昆明。钢铁基地的厂址选勘、配套的矿石、煤炭运输铁路的线路规划、初步设计图稿,已然静静躺在林景云宽大的办公桌上。
林景云逐页翻阅着,眉头渐渐蹙起。图纸上的红线,代表着即将铺设的铁轨,它们蜿蜒曲折,连接着未来的钢铁厂与富饶的矿区、煤田。但其中几段关键线路,无可避免地要穿过滇中、滇东北数个少数民族的聚居地,甚至是一些被他们视为神山圣水的区域。
“都督,线路勘测时,我们已经尽量避开了各族同胞的寨子和主要的祭祀场所。”詹天佑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那是长期野外工作留下的痕迹,“但有些地方,地势所限,实在无法完全绕开。我担心,施工时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林景云指着地图上一个标注为“鹰愁涧”的地方,又点了点附近几个用特殊符号标记的彝族村寨:“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彝族沙玛头人的地盘。铁路要从他们的祖坟山下穿过一部分,还要占用他们部分耕地和牧场。”
沈明远年轻气盛,说道:“都督,国家建设,些许牺牲在所难免。我们可以给予他们足够的补偿。”
林景云摇摇头:“明远,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部族世代居住于此,对土地和祖先有着深厚的情感。金钱补偿固然重要,但若处理不当,激化矛盾,轻则工程受阻,重则引发流血冲突,对我们整个工业化大计都是沉重打击。”他沉吟片刻,“我们不能等矛盾发生了再去解决,必须主动出击,把工作做在前面。”
他当即下令:“传我的命令,邀请铁路沿线所有涉及的各民族头人、寨主,三日后到都督府议事。就说,林某有关于云南未来福祉的大事,要与各位头领共商。”
三日后,都督府的议事大厅内,气氛显得有些异样。数十位来自不同民族的头人、代表,身着各色绚丽的民族服饰,带着各自部族的习惯与警惕,分坐两侧。他们中,有苗族的代表龙云娇,她今日换上了一身精致的苗族盛装,银饰琳琅,神色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凝重。傣族的岩嘎也赫然在列,他穿着傣族传统的对襟短衫,目光沉静。而坐在最上首客位的一个老者,面容黝黑,皱纹深刻如刀刻,眼神锐利,正是彝族中最有声望的头人之一,沙玛。
林景云一身笔挺的都督戎装,端坐主位。他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诸位头领,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关乎云南所有百姓,也关乎诸位族人子孙后代福祉的大事。”
他示意手下展开巨大的铁路规划图和钢铁厂效果图,详细解释了修建钢铁厂和铁路的宏伟蓝图——那将如何带动云南的百业兴旺,如何让深山里的物产运出去,如何让孩子们有新衣穿、有学上,如何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
起初,头人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铁牛”(火车)和“大铁厂”听起来很厉害。但当他们看到那红色的铁路线从自己部族的土地上划过,甚至要从某些“神山”脚下经过时,议事厅内立刻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林都督,你这铁路要从我们阿细人的‘月亮山’旁边过,那可是我们的神山,惊扰了山神,是要降罪的!”一个阿细族的头人首先发难。
“是啊,我们傈僳族的寨子虽然不直接在铁路上,但离得太近,那火车的响动,会吓跑山里的野兽,我们还怎么打猎?”
“还有那大工厂,听说要烧很多煤,冒很多黑烟,会不会把天都熏黑了?我们的庄稼还能长吗?”
质疑声此起彼伏。林景云耐心地一一解释,说明会采取何种措施减少干扰,会如何进行环境保护。
这时,沙玛头人冷哼一声,整个议事厅骤然安静下来。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景云,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景云,你说的这些天花乱坠,老夫听不懂。老夫只知道,十年前,你带兵夜闯我沙玛寨,用卑鄙的手段绑走了我的独子阿豹,逼着老夫在你们那份什么‘盐务协定’上画押!这份屈辱,我沙玛家,我整个黑彝部落,都还记着!”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十年前的旧事被翻出,林景云当年为了快速整合盐务,确实用过一些雷霆手段,沙玛的儿子便是其中一个“筹码”。这件事,一直是林景云与沙玛之间的一根刺。
林景云面不改色,坦然道:“沙玛老英雄,当年的事,景云确有不当之处。但若非如此,云南盐政如何能一统?私盐贩子如何能清除?今日云南百姓能吃上平价的官盐,军饷粮草能有所保障,亦有当年决断之功。我林景云做事,向来对事不对人。今日之事,更是为了云南全体民众的长远生计。”
沙玛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碗都跳了起来:“说得好听!你的铁路,要从我彝家祖坟山的山脚下挖过去!那是我们沙玛氏族数百年的风水龙脉所在!你这是要断我黑彝的根,绝我沙玛家的后!老夫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只要我沙玛还有一口气,这条铁路,休想从我祖坟山下过!”
他语气决绝,带着玉石俱焚的意味。其他一些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头人,见沙玛态度如此强硬,也纷纷附和起来。
“沙玛老爹说得对!祖宗之地,寸土不能让!”
“风水坏了,部族就要遭殃啊!”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林景云心中一沉,他知道沙玛是块硬骨头,却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直接将新仇旧恨摆上了台面。
就在这时,龙云娇清脆的声音响起:“沙玛阿叔,您先息怒。林都督当年之事,或有孟浪,但他也是为了云南大局。如今这铁路和工厂,更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们苗寨偏远,多少好东西运不出去,只能烂在山里。若是铁路修通,我们的药材、山货都能卖个好价钱,孩子们也能走出大山,见见世面。难道我们苗家人,就要一辈子困在这大山里吗?”
岩嘎也站起身,声音洪亮:“沙玛大爹,林都督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傣家人清楚。当年法国人欺负到我们头上,是林都督派兵帮我们撑腰,夺回了被占的土地。如今他要修铁路,建工厂,是为了让云南强大起来,不再受洋人欺负。我们傣家人虽然也要让出一些田地,但我们相信林都督,他不会亏待我们!”
龙云娇和岩嘎的表态,像两股清泉,稍稍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们两族在铁路沿线也有不少土地和村寨,他们的支持分量不轻。
林景云见状,心中稍定,他知道转机来了。他站起身,走到沙玛面前,深深一揖:“沙玛老英雄,十年前之事,景云在此向您郑重道歉。当时情势所迫,手段确有不妥,请您海涵。”
沙玛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显然余怒未消,但态度已不像刚才那般强硬。
林景云继续说道:“至于祖坟山风水一说,我理解各位头领的顾虑。我向诸位保证,铁路选线,已经聘请了最好的堪舆师傅看过,尽量避开风水要害。施工之时,我们也会举行隆重的祭山仪式,祈求山神祖灵庇佑。凡是因工程建设需要占用的土地,无论是耕地、林地还是牧场,都督府将按照市价三倍予以补偿!如果族人不愿接受金钱补偿,也可以用同等价值的官田置换!”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一些头人脸上露出了意动的神色。
林景云趁热打铁,抛出了更具吸引力的条件:“不止如此!所有工程建设所需的劳工,只要身体康健,都督府优先雇佣铁路沿线各族兄弟姐妹!工钱按月足额发放,绝不拖欠!铁路建成后,铁路运营、维护所需的工人,工厂招募的工人,也会优先考虑诸位的族人!只要肯干,就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更重要的是,铁路沿线、工厂周边,都督府将规划建设新式学堂,让各族的孩子免费入学读书!还会修建医院,派驻医生,让大家生病了有地方医治!我林景云今日在此立誓,这条铁路,这条钢铁血脉,不仅要富裕云南,更要惠及沿线的每一个部族,每一个家庭!我希望看到的,是各族同胞都过上富足、安康、有尊严的日子!”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优先招工、高额补偿、免费教育、免费医疗,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像一缕缕阳光照进了头人们的心田。他们世代贫瘠,最大的愿望不就是族人能吃饱穿暖,子孙后代能有出息吗?
沙玛紧绷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何尝不知道族人生活的艰辛,何尝不希望改变现状?只是那口恶气,那份对祖宗传统的固守,让他难以轻易妥协。
龙云娇走到沙玛身边,柔声道:“沙玛阿叔,林都督是真心为我们好。您看,我们寨子里的年轻人,多少都想出去闯荡,可没门路啊。有了铁路,有了工厂,他们就能在家门口挣钱,还能学本事,这不比守着几亩薄田强?”
岩嘎也道:“是啊,沙玛大爹,林都督答应了,会尽最大可能保护我们的山林水源,不会让工厂的脏水流到我们的寨子里。我们信他!”
议事厅内,原本的剑拔弩张,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夹杂着期望与迟疑的气氛所取代。头人们开始低声交头接耳,盘算着其中的利弊。
林景云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给出的条件,已经是他的最大诚意。
良久,沙玛长长叹了口气,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林景云,眼神复杂:“林景云,你说的这些,可是当真?不只是嘴上说说?”
林景云斩钉截铁:“沙玛老英雄,我林景云一言九鼎!今日所言,都督府将立下文书,我亲自签署画押!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沙玛沉默了片刻,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龙云娇和岩嘎,以及其他那些面露期盼的头人。他缓缓站起身,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释然:“好!林景云,老夫就再信你一次!十年前的恩怨,今日一笔勾销!只要你真能做到你说的这些,我黑彝部落,同意铁路从祖坟山下过!但有一条,你们必须请我们彝族的大毕摩主持祭山仪式,而且施工时,绝不能惊扰了祖宗的安宁!”
“一定!”林景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了笑容,“多谢沙玛老英雄深明大义!”
随着沙玛的松口,其余各族头人也纷纷表示,只要都督府能兑现承诺,他们愿意支持铁路和工厂的建设。一场可能引发巨大动荡的危机,在林景云的坦诚、利诱与各方助推下,终于化解于无形。
协议很快拟定,林景云当着所有头人的面,郑重地在协议书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并盖上了云南都督府的大印。各族头人也一一按下手印。
一场更为细致、更为艰苦的铁路勘测与规划工作,随着这次会议的结束,正式拉开了帷幕。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了来自地方的阻力,反而多了许多主动参与的各族百姓。钢铁基地和铁路的建设,也随之正式付诸实施。挖掘机开始轰鸣,工地上人声鼎沸,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夜深人静,林景云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心中感慨万千。他提笔给远在四川的蔡锷写信,将此次与各族头人商议的经过,以及最终达成的协议,详详细细地述说了一遍。
“松坡兄如晤:云南钢铁基地之选址与铁路规划,日前已告竣。然线路所经,多涉少数民族聚居之地,尤以彝族沙玛部最为关键。此公性烈,兼与弟有十年旧隙,初时坚拒,言辞激烈,称铁路将破其祖坟风水,断其部族龙脉,誓死不从。弟深知此事关乎云南工业化全局,亦关乎民族和睦,若强行推进,必生祸端。遂邀集沿线各族头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许以实利:征地高额补偿,优先招募族人为工,并承诺兴建学堂、医院,惠及子孙。幸有苗女龙云娇、傣人吉克依合从中斡旋,力陈铁路之利。沙玛其人,虽有旧怨,亦非不通情理之辈,终被说动。最终,各族皆以大局为重,允诺配合。弟亦立下文书,以安民心。如今,工地已然开动,万事开头难,然此一役功成,则云南工业之基石已稳。后续挑战仍多,弟必鞠躬尽瘁,不敢稍懈。西南未来,实系于我辈之努力。兄在川中,亦多保重。景云谨上。”
写完信,林景云长舒一口气。窗外的天空,星光稀疏,但东方已隐隐透出一丝微白。他知道,一个新的时代,正在这片红土地上,艰难而坚定地破晓而出。而他,正是那个亲手拨开云雾,迎接第一缕晨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