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郊,一处临时征用的前清衙门院落,此刻戒备森严。几辆蒙着厚厚油布的马车停在院内,车辙印深陷在泥土里,暗示着货物的沉重。林景云刚送走苏映雪,叮嘱她注意休息,便接到急报,德国工程师团队的主力,连同第一批关键技术人员,已抵达昆明。
他步入充作临时会议厅的正堂,一股混合着雪茄、咖啡和陌生古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十几个高鼻深目的德国人正围着一张铺开巨大地图的长桌低声讨论,为首的是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佩戴着考究的金丝边眼镜,正是此次技术合作的总负责人,克虏伯公司的高级工程师,赫尔曼·施密特(hermann Schmidt)。
“施密特先生,欢迎来到昆明。”林景云用流利的德语打招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威严。他身材挺拔,一身笔挺的军装更衬得他英气勃勃,与周围略显陈旧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施密特推了推眼镜,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这位年轻的合作方代表。“林将军,久仰。贵方的效率令人印象深刻。”他的德语带着严谨的工程师口吻,简洁而直接,“按照协议,我们带来了兵工厂的初步设计图纸和核心技术团队。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确定厂址。”
他指向地图:“根据我们初步的资料分析和贵方提供的地质报告,我们筛选出三个备选地点。”
地图上,三个红圈被清晰地标注出来。
第一个点位于昆明城北,紧邻滇越铁路支线,交通便利,地势相对平坦,便于初期建设。“这里,”施密特的手指点在第一个红圈上,“运输和后勤最为便捷,可以最快速度开工,形成初步产能。”
第二个点则在西山深处,群山环抱,极其隐蔽。“这里,”他的手指移到第二个红圈,“拥有绝佳的天然屏障,安全性最高。附近勘探似乎有煤铁矿藏的迹象,长远来看,资源获取有优势。但,”他皱起眉头,“地形复杂,施工难度极大,初期投入和时间成本会非常高昂。”
林景云的目光扫过前两个点,最终落在第三个红圈上。那是一处位于昆明西南方向的丘陵河谷地带,距离主城不远不近,有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稳定的河流穿过,两侧山体能够提供一定的遮蔽,但并非绝地。
“这个地方,我们称之为‘马鞍谷’,”一位陪同的云南本地官员解释道,“地势相对开阔,取水方便,也有一定的隐蔽性。只是,距离铁路主干线有段距离,需要修建专门的运输线路。”
施密特显然对这个选项的兴趣不大:“林将军,兵工厂的效率和安全至关重要。地点一,效率最高;地点二,安全最好。地点三,似乎两方面都不突出。”
林景云走到地图前,手指轻轻敲了敲马鞍谷的位置。“施密特先生,效率和安全,我们当然都要。但我们还需要考虑未来。”
他看向施密特,眼神沉静而锐利:“地点一,过于靠近城市和铁路主干线,一旦战事爆发,或者消息泄露,极易成为攻击目标,几乎无险可守。”
“地点二,过于深入山区,看似安全,但运输线漫长且脆弱,一旦被切断,工厂立刻瘫痪。而且,大规模施工对山体环境的破坏,以及未来工厂产生的废气废水,在封闭的山谷中难以扩散,长远来看,隐患重重。”
他的手指再次落回马鞍谷:“这里,距离主城和铁路有缓冲距离,不易暴露,也方便物资和人员的输送。我们可以修建一条隐蔽的支线铁路或高等级公路连接。谷地有一定的开阔度,利于厂区分散布局,减少被集中打击的风险。河流提供了稳定的水源,谷口朝向常年下风口,有利于污染物扩散。两侧的山体虽不算高耸,但足以构建完善的防御体系。最重要的一点,”林景云加重了语气,“根据我们的秘密勘探,这片区域的地质结构非常稳定,适合建设大型、重型厂房和地下工事。”
他没有提及的是,这个位置也方便他未来规划的几个矿场进行联动,形成一个初步的工业体系闭环。这些超前的规划,自然不必对德国人言明。
施密特和他的团队成员们低声交流了几句德语,看向林景云的目光多了几分惊讶和重新评估。他们带来的图纸和方案是基于德国本土的经验,而林景云的考量,显然更结合了云南的实际地理、潜在的战争风险以及更为长远的发展布局。
“林将军的分析很有见地。”施密特沉吟片刻,“我们需要进行实地勘测,特别是您提到的地质稳定性和防御潜力。”
“当然。”林景云点头,“我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由我亲自陪同诸位前往马鞍谷。”
第二天,几辆不起眼的马车,在苍狼营精锐士兵的护卫下,悄然驶出昆明城,前往西南方向的马鞍谷。勘测过程是严谨而枯燥的。德国工程师们拿出各种仪器,测量地势,勘探土层,记录水文。林景云则带着军事参谋,从防御角度评估山体、河流和谷口的利用价值。
阳光炙烤着大地,山谷里闷热难当。但无论是德国人还是中方人员,都一丝不苟。施密特亲自钻进一个临时挖掘的探坑,检查土壤样本,又爬上山坡,用望远镜观察谷地全貌。
一天下来,尘土满面,汗流浃背。傍晚回到临时驻地,施密特找到林景云,表情严肃:“林将军,您是对的。马鞍谷的地质条件、水源和隐蔽性,确实是三个选项中最均衡、最具潜力的。虽然初期建设需要克服一些交通问题,但从长远看,这里是最佳选择。”
“好!那就定在马鞍谷!”林景云眼中精光一闪,“我会立即安排征地和平整工作。兵工厂的名字,就叫‘云南铁厂’,对外宣称是民用钢铁企业。”
厂址既定,后续工作立刻高速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滇越铁路的终点站,以及与之相连的秘密转运仓库,变得异常繁忙。
夜幕是最好的掩护。一列列从海防港驶来的货运列车,在深夜悄然抵达指定站点。车厢门打开,露出的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一个个巨大的、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木箱。木箱上印着模糊的法文和德文标记,有些写着“矿山机械”,有些写着“农业设备备件”,甚至还有“医疗器械”。
码头上,灯火管制极其严格,只有几盏昏暗的马灯在关键位置照明。林景云亲自挑选的黑旗营老兵,穿着铁路工人的服装,沉默而迅速地操作着简易的吊装设备,将沉重的木箱从车厢转移到伪装成运煤车或木材运输车的大型马车上。空气中弥漫着机油、煤灰和汗水的味道,只有金属碰撞的沉闷声响和低沉的命令偶尔划破夜空。
每一批设备的转运,都由林景云的心腹亲自带队押送。他们避开大路,选择偏僻的小径,分批次、多路径地向着马鞍谷的方向秘密输送。沿途设置了多道明哨暗卡,任何试图靠近的可疑人员都会被迅速控制。
林景云站在一处高地,望着远处蜿蜒如同巨蟒的运输车队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山峦间。他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木箱里,装着的是怎样强大的力量——那是来自德国的先进机器,是现代工业的骨骼,是未来昆明兵工厂跳动的心脏。
这些机器,将生产出枪支、弹药、火炮,武装起一支强大的滇军,扞卫这片土地,抵御迫在眉睫的危机。
与德国人的合作,正如他所预料,充满了挑战和风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别无选择。借来的力量,也必须先紧紧握在手中,才能争取到时间,去孕育、去生长属于自己的力量。
马鞍谷的选址,只是这宏大棋局的第一步落子。接下来,是厂房的建设,设备的安装调试,工人的培训,技术的消化吸收……每一个环节,都潜藏着无数的困难。
但林景云的心头,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炽热火焰。
资金已经就位,德国的技术和设备正在源源不断地运抵,实业学堂的建设如火如荼,培养本土人才的计划也在稳步推进。
“强兵”与“兴邦”,两条主线,终于开始交织并行,驱动着云南这辆略显陈旧的马车,向着一个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未来,加速驶去。
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带来山野的清凉气息。林景云深吸一口气,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马鞍谷的方向。在那里,一座钢铁的堡垒,一个工业的奇迹,即将拔地而起。
云南的命运,中国的未来,正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下,悄然积蓄着改变一切的力量。而他,林景云,将亲手点燃这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