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昆明,苏家府邸。
不同于黑井那种粗犷原始的繁荣,苏家府邸坐落在城中一片清幽之地,青瓦白墙,飞檐斗拱,处处透着百年望族的底蕴和气派。今日的苏府,更是张灯结彩,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一派喜庆景象。府内丝竹悦耳,宾客云集,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这是苏伯年为刚从英伦归来的爱女苏映雪举办的接风洗尘宴。名为洗尘,实则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交场合,向云南各界宣告苏家千金的回归,并有意无意地展示苏家的实力与人脉。
林景云乘坐马车抵达时,苏府门前已是冠盖云集。他一身宝蓝色的暗纹绸缎长衫,外面罩着一件玄色杭绸马褂,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与周围那些或富态、或倨傲、或谨小慎微的宾客相比,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沉稳气质,既不张扬,也绝不容忽视。
苏府的管家早已得了吩咐,一见林景云下车,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林公子,您可算来了!老爷和小姐正在里面等着呢,快请进!”
林景云微微颔首,随着管家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无一不显示着苏家的富贵与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上等熏香混合的气息,夹杂着宾客们低低的交谈声。
他心中平静,步履从容。今日这场宴会,既是与那位留洋小姐的初见,也是对苏家实力的一次近距离观察。苏伯年如此大张旗鼓,显然不仅仅是为了给女儿接风。这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舞台,而他林景云,是这场戏的重要角色之一。他很清楚,苏伯年必定会在席间提及联姻之事,试探各方反应,也向他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处宽敞的花厅内,灯火辉煌,宾客满座。主位上,苏伯年红光满面,正与几位看起来身份不凡的宾客谈笑风生。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便落在了走进来的林景云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景云贤侄,快来!”苏伯年朗声招呼,声音中气十足,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一时间,数十道视线齐刷刷地投向林景云,带着审视、好奇、探究,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嫉妒。黑井那位声名鹊起的“妙手盐医”,林家庶子林景云,最近可是昆明城里的热门话题人物。他改良盐井,大发利市,连总督大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如今更是成了苏家的座上宾。
林景云面色不变,从容上前,对着苏伯年拱手行礼:“苏老先生,晚辈来迟,还望恕罪。”
“不迟不迟,来得正好!”苏伯年笑着拉起他的手,亲热地将他引到自己身边的座位,“来,我给你介绍几位长辈。”
一番寒暄介绍,林景云应对得体,不卑不亢。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全场,却始终没有寻到那个他此行真正想要见到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花厅入口处传来。宾客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藕荷色织锦旗袍的年轻女子,在丫鬟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那旗袍的样式,既保留了传统服饰的雅致,又在领口、袖口和腰身处做了巧妙的改良,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显得既端庄又不失新颖。她未施粉黛,肌肤却白皙细腻,宛如上好的羊脂美玉。一双明眸清澈而锐利,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英气与自信流露。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几颗细小的珍珠点缀其间,简约而不失高贵。
她便是苏映雪。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养在深闺、怯生生的名门闺秀截然不同,苏映雪的身上,带着一种历经西洋风气洗礼后的独特气质。那是一种独立、自信、甚至略带锋芒的美。她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的注视,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父亲身边的林景云身上。
四目相对。
林景云看到了她眼中的审视,那目光清亮,带着一种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疏离。而苏映雪,则看到了一个比传闻中更加年轻、也更加沉稳的男子。他没有一般商人的市侩气,也没有世家子弟的浮华气,眼神深邃,如同古井,让人一时难以看透。
苏伯年见女儿进来,脸上的笑容更盛:“映雪,快过来见过林公子。”
苏映雪走到近前,对着林景云微微颔首,声音清脆,如同玉珠落盘:“林公子。” 礼数周全,却并无多少热络。
林景云起身还礼:“苏小姐。”
简单的招呼过后,苏映雪便在另一侧的空位坐下,目光转向别处,似乎对这场合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宴会继续进行。觥筹交错,笑语晏晏。苏伯年谈笑风生,不断引荐林景云给相熟的宾客,言语间极尽赞美,将他在黑井的功绩,尤其是那“枝条架浓卤法”和“白色黄金”的成就,渲染得淋漓尽致。
“……景云贤侄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经世济民之才,实乃我云南之幸啊!”苏伯年抚须笑道,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自己的女儿,“如今法兰西人的订单,让多少盐工百姓得以糊口,这都是景云贤侄的功劳!”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林景云只是含笑听着,偶尔谦逊几句,心中却明镜一般。苏伯年这是在为接下来的“正题”铺路。他能感受到,苏映雪的目光偶尔会投过来,但那目光中,似乎并无多少赞同,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不以为然?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伯年觉得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花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诸位,”苏伯年站起身,举起酒杯,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今日小女归来,老夫心中甚是欢喜。还有一桩喜事,老夫也想借此机会,与诸位分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包括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苏映雪,此刻也抬起了头。
苏伯年目光转向林景云,又看向苏映雪,语气中带着一丝郑重:“老夫与景云贤侄一见如故,深感其才堪当大任,非池中之物。小女映雪,留洋归来,学贯中西。老夫有意,将小女许配给景云贤侄,成就一段良缘,也盼望他们二人将来能携手并进,为我云南,为这国家,做一番事业!”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震住了!苏家,云南望族,竟然要将留洋归来的宝贝千金,许配给林家那个声名鹊起却根基尚浅的庶子?这……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林景云。林景云面色平静,端坐不动,似乎早已料到。
苏伯年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目光带着期许望向自己的女儿。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虽然性子独立,但在大事上,还是会听从家族安排的。何况林景云如此优秀,女儿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苏映雪缓缓站起身。
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优雅,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自己的父亲,然后缓缓扫过林景云,最终定格在苏伯年身上。
“父亲。”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花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女儿感谢您的厚爱。”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转向林景云,这一次,带着毫不掩饰的锐利和一丝……轻视?
“但我苏映雪,要嫁的,是能与我志同道合,一同为这个积弱之国寻求出路,革新图强之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寂静的花厅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而非……”她的目光如同利剑,直刺林景云,“一个只懂得利用奇技淫巧,依附洋人订单,赚取昧心钱财的……盐枭!”
“盐枭”二字,她说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鄙夷的意味。
石破天惊!
整个花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苏家这位留洋归来的大小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在这样的场合,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公然拒绝其父定下的婚事!而且言辞如此犀利,直接将林景云贬低为“只懂赚钱的盐枭”!
苏伯年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笑容僵在脸上,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怒火。他万万没想到,一向懂事的女儿,竟然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这不仅是打了林景云的脸,更是将他苏家的脸面,狠狠地踩在了地上!
“放肆!”苏伯年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映雪!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还不快给林公子道歉!”
周围的宾客们大气不敢出,一个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这豪门恩怨,可不是他们能掺和的。
苏映雪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毫不退缩地迎着父亲愤怒的目光:“父亲,女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草率?女儿敬佩的是那些为国为民,奔走呼号,寻求救国真理的志士仁人!林公子……”
她再次看向林景云,语气虽然稍缓,但立场依旧坚定:“林公子在黑井改良盐法,确实有些小聪明,也让一些人得了好处。但在女儿看来,这与那些依附洋人、囤积居奇的买办,又有何本质区别?法兰西人的订单能持续多久?一旦洋人翻脸,黑井的繁荣不过是昙花一现!真正的强国之路,岂是靠着这点盐利就能走通的?若只沉迷于此,与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又有何异?!”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她不仅拒绝了婚事,更是直接否定了林景云在黑井所做的一切的价值,将其归结为“小聪明”和“依附洋人”,甚至隐隐将其与“买办”、“贪官污吏”相提并论!
这番言论,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一位年轻女子口中说出,简直是惊世骇俗!
苏伯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映雪,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反了!真是反了!读了几年洋书,连祖宗的规矩都忘了!我……”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凝固到极点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景云,却忽然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死寂的花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又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人们好奇,这位被当众拒婚,并被贬低得一文不值的年轻人,会作何反应?是勃然大怒?是羞愤离场?还是会与苏映雪针锋相对?
林景云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的愤怒或羞恼,反而带着一丝玩味和……欣赏?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映雪倔强而美丽的脸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没有动怒,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
“苏小姐。”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场中的紧张气氛,“果然是见识不凡,心怀天下。”
众人一愣,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苏映雪也是微微一怔,她预想过林景云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赞许?
林景云看着她,继续缓缓说道:“苏小姐所言,‘革新图强’,‘寻求救国真理’,确是如今有识之士的共同心声。景云亦深以为然。”
他的话锋忽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只是不知,在苏小姐看来,这革新图强之路,是空中楼阁,还是需要踏实的根基来支撑?”
“这救国真理,是纸上谈兵,还是需要真金白银,去一步步践行?”
“这为国为民的志士仁人,是两袖清风、空喊口号,还是需要掌握足以改变现状的力量?”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问题都如同重锤,轻轻敲打在苏映雪的心上,也让在场的宾客们陷入了沉思。
苏映雪的脸色微微一变。她没想到林景云非但不恼,反而提出了这样深刻的反问。这些问题,直指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正是她在国外学习时,常常与同学们争论的核心。
林景云没有等她回答,站起身,对着苏伯年微微一揖:“苏老先生,今日叨扰了。景云还有些事务,先行告辞。”
他又转向苏映雪,目光坦然,带着一丝意味深长:“苏小姐的见解,发人深省。希望将来有机会,能与苏小姐,就这‘革新图强’之路,再行探讨。”
说完,他不再看众人的反应,转身,步履沉稳地向花厅外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从容不迫,没有丝毫被羞辱后的狼狈,反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淡定和深不可测的气度。
直到林景云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花厅里的死寂才被打破。
苏伯年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女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终猛地一甩袖子,气冲冲地离开了宴席。
留下一脸错愕、若有所思的苏映雪,和满堂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的宾客。
一场精心策划的联姻宣告,变成了一场轰动全城的拒婚风波。
而走出苏府的林景云,夜风拂面,带着昆明夜晚特有的凉意。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弦月,嘴角那抹复杂的笑意,更深了。
苏映雪。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有了更立体的形象。
骄傲,理想主义,锐利,甚至有些天真,但 不可否认的聪明,并且有着这个时代女性少有的独立思想和家国情怀。
她的拒婚,看似是打脸,但在林景云看来,却比那些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旧式闺秀,有趣得多,也……更有价值得多。
“只懂赚钱的盐枭?”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看来,要让你真正了解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和……事实。”
他并不生气。相反,他甚至有些期待。
一个有独立思想、心怀家国的盟友,远比一个空有美貌的花瓶,更能配得上他未来的计划。
苏映雪的“不认同”,恰恰证明了她不是一个只看重家世背景和眼前利益的短视之人。她所追求的“革新图强”,与他内心深处的“实业兴邦,强军护国”,本质上并不冲突,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和层面不同。
她现在看不起他这个“盐枭”,只是因为她还不了解,这“白色黄金”背后所承载的,是他撬动整个时代杠杆的起点。
“苏映雪……”林景云再次默念这个名字,脚步坚定地走向等候在不远处的马车,“我们,很快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