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自,一座饱经沧桑的边陲小城,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城南一处乡间不起眼的农庄,显得有些陈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这里,便是昔日黑旗军统帅,名震中法的老将刘永福的隐居之所。
林景云步履匆匆,穿过略显狭窄的乡道,心头带着几分激动和敬意。文山大捷的消息,必须第一时间告知这位老将军。这不仅是一场胜利,更是对那面沉寂已久的七星黑旗的告慰!
院门虚掩着,林景云轻轻推开,只见一位身着粗布长衫的老者,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几株枯黄的草木怔怔出神。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身形略显佝偻,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依然昭示着不凡的过往。正是刘永福。
“刘帅!”林景云上前几步,恭敬地行了一礼。
刘永福缓缓转过头,看清来人,眼中露出一丝讶异,随即是温和的笑意:“是景云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坐。”他的声音带着老者特有的沙哑,却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林景云没有坐下,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刘帅,晚辈特来报喜!文山法军据点,已被我黑旗营攻克!法军一百零三人,尽数歼灭!”
“什么?!”刘永福猛地站起身,原本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紧紧抓住林景云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再说一遍?文山据点……法军……”
“千真万确!”林景云语气斩钉截铁,“前日凌晨,我黑旗营夜袭文山法军据点,激战半小时,全歼守敌一百零三名,缴获步枪百余支,机枪两挺,弹药物资若干!我方仅十人轻伤,无一阵亡!”
老将军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衰老,而是因为极致的激动。他松开林景云的手臂,踉跄着后退两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突然,两行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
“好……好啊……好!”他猛地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嘶哑而哽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黑旗……黑旗还在!我的兄弟们……你们听到了吗?我们……我们后继有人了!”
泪水汹涌而出,这位曾在战场上令法军闻风丧胆的老将,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积压了数十年的悲愤、不甘与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倾泻出来。那些牺牲在异国他乡的黑旗军将士,那些浴血奋战却最终功败垂成的日日夜夜,那些屈辱和伤痛,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林景云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眶也有些湿润。他能感受到老将军心中那如惊涛骇浪般的情感。
许久,刘永福才慢慢平复下来,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看向林景云,眼神中充满了欣慰和郑重:“景云,好样的!你们……干得漂亮!”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严肃,“我老了,打不动了。这面黑旗,这股不屈的精神,以后就靠你们了!”
他伸出枯瘦却依然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林景云的手:“记住,黑旗军,打的就是法夷!反的就是殖民压迫!这面旗,是无数弟兄用命染红的!绝不能让它蒙尘!答应我,带着黑旗营,把这些狗日的殖民者,彻底赶出我们的土地!赶出安南!告慰那些长眠的英灵!”
“刘帅放心!”林景云用力回握,语气坚定如铁,“晚辈定不负所托!黑旗所向,法夷辟易!定要让七星黑旗,重新飘扬在阳光之下,让侵略者血债血偿!”
“好!好!如此,我心愿已了,此生无憾!”刘永福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仿佛看到了黑旗猎猎,横扫法夷的未来。
就在刘永福老泪纵横,告慰先烈之际,昆明,法国领事馆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领事杜波依斯(dubois)脸色铁青,手里捏着一份刚从河口快马送来的电报,指关节捏得发白。电报的内容简洁而残酷:文山据点失联,后续部队抵达发现,据点被夷为平地,一百零三名法兰西士兵全部阵亡,现场只留下两个用刺刀刻出的汉字——“黑旗”!
“黑旗?!”杜波依斯猛地将电报拍在昂贵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咖啡杯都跳了起来。“又是黑旗!这群该死的黄皮猴子!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铺着波斯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一百零三名帝国士兵!就这么没了!被一群乌合之众的‘土匪’给屠杀了!这是对法兰西共和国的公然挑衅!奇耻大辱!”
“领事先生,我们必须立刻向云南总督府提出最严厉的抗议!”旁边的副领事低声建议道,脸上同样带着惊惧和愤怒,“要求他们立刻出兵,剿灭这股‘土匪’!赔偿我们的损失!”
“抗议?赔偿?”杜波依斯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狰狞,“当然要抗议!当然要赔偿!但更重要的是,必须让这些‘黑旗’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我要他们的脑袋!”
怒气冲冲的杜波依斯立刻驱车前往云南都督府。面对法国领事的咆哮和最后通牒式的要求,总督府的官员却是一副标准的官僚做派。
“领事先生,请息怒。”一位穿着长衫,留着山羊胡的官员慢条斯理地回应道,“对于贵国士兵在文山地区遭遇不幸,本府深表遗憾。然,滇南地区地形复杂,匪患由来已久,清剿并非易事啊。”
“不是易事?”杜波依斯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那是一百零三条人命!是被屠杀!你们的都督府难道就坐视不管吗?立刻调集军队!剿灭他们!”
“唉,领事先生有所不知。”山羊胡官员叹了口气,摊开双手,“本省财政拮据,军饷尚且难以按时发放,士兵们衣衫褴褛,武器装备更是陈旧不堪。且各处防务吃紧,实在抽调不出足够的兵力进行大规模的围剿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杜波依斯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看着对方那副油滑推诿的嘴脸,恨不得一拳打过去。但他知道,跟这些官员硬碰硬效果不大,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拖延和扯皮。
“好!很好!”杜波依斯强压怒火,冷冷地说道,“既然贵府无力维持地方治安,保护外国侨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那么,我们将保留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的权力!并且,我们会将此事通报各国领事,寻求国际社会的共同压力!”
从都督府出来,杜波依斯怒火中烧,立刻前往英国领事馆,希望拉拢这位最重要的盟友,一同向都督府施压。
英国领事哈里森(harrison)热情地接待了他,听完了杜波依斯的控诉和提议后,却慢悠悠地端起红茶,呷了一口。
“我亲爱的杜波依斯,”哈里森放下茶杯,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对于贵国在文山的不幸遭遇,我个人深表同情。但是,关于联合向云南都督府施压一事,恐怕时机不太成熟。”
“时机不成熟?”杜波依斯皱起眉头,“哈里森先生,这不仅仅是法国的问题!这是对所有在华外国人的威胁!今天他们敢屠杀法国士兵,明天就可能袭击英国商人!我们必须团结一致!”
“嗯,道理是这样没错。”哈里森点点头,语气却依旧不紧不慢,“不过,你也知道,我们大英帝国目前在云南有一些重要的……呃……商业洽谈正在进行中。涉及到一些基础设施建设和贸易合作的敏感议题,进展还算顺利。在这个关键时刻,任何可能引起地方政府不快或者局势动荡的行为,都需要非常谨慎地评估。所以,关于联合照会的事,恐怕我们暂时无法参与。”
杜波依斯的心沉了下去。他听懂了哈里森的潜台词:英国人正在和蔡锷(或者说云南地方势力)秘密勾兑,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滇缅公路、铁路,纺织品市场),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得罪地方实力派,更不愿意为了法国的损失而破坏自己的好事。
“该死的英国佬!唯利是图!”杜波依斯在心里暗骂,脸上却只能挤出僵硬的笑容:“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杜波依斯回到了领事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都督府指望不上,英国人又隔岸观火,剩下的只有一条路了。
“传我的命令!”杜波依斯对着副手和武官吼道,“立刻从越南境内调集部队!增派两个营到滇越边境!另外,通知驻蒙自和河口的法军,加强戒备!悬赏!高额悬赏‘黑旗’头目的项上人头!”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告诉士兵们,他们面对的不是一般的土匪!是‘黑旗’!那群当年让我们在宣光和谅山吃尽苦头的‘黑旗’,他们回来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这一次,绝不能再让他们猖狂下去!”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一时间,法属印度支那殖民当局内部,以及驻扎在滇南的法军士兵中间,弥漫起一股紧张和恐惧的气氛。“黑旗”这两个字,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带着血腥的记忆和新添的仇恨,重新笼罩在他们心头。他们意识到,安逸的殖民掠夺时光或许已经结束,一场残酷的血战,即将来临。
而在滇南的群山峻岭之间,休整完毕的黑旗营战士们,磨砺着武器,眼神坚定。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法国殖民当局的头号心腹大患,也不知道自己搅动了多么复杂的国际关系。他们只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中国,任何胆敢侵犯的敌人,都将付出惨重的代价。林景云布下的这颗棋子,正以远超预期的力量,撼动着整个棋局。新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