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一夜未眠。
按察使衙门的灯火彻夜通明,查缉队查封布兰德商行仓库、搜出大量可疑盐货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天亮之前便传遍了街头巷尾。无数双眼睛,此刻都聚焦在那一袋袋被贴上封条的“夺命盐”上,更聚焦在即将出炉的化验结果上。
《滇报》报馆内,更是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
“快!把昨夜查封仓库的细节再核实一遍!”
“按察司那边派人去盯紧了吗?化验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排版!标题要醒目!要把官府已经介入,并且查获实物的消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秦仲文眼眶发红,声音嘶哑,却精神矍铄。他一夜未合眼,亲自坐镇指挥。昨夜按察使那雷厉风行的行动,让他看到了官方强硬的态度,也更坚定了他将这场斗争进行到底的决心。桌上堆满了记者们连夜写出的稿件,详细描述了查封过程,仓库内劣质盐的触目惊心,以及围观市民的愤怒反应。
“秦先生,”一名编辑急匆匆跑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林二少爷那边派人传话,让我们务必紧盯化验结果,一旦出来,立刻刊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布兰德的盐,究竟是什么货色!”
秦仲文用力点头,目光锐利:“告诉林二少爷的人,我们严阵以待!这把火,我们不仅要点燃,还要烧得更旺!”
他抓起一份稿件,拿起红笔,重重勾画:“这里,把查获劣质盐的数量再强调一下!还有这里,引述老衙役的话,点明这些盐与市面精盐的巨大差异!要让读者一看就明白,布兰德商行在挂羊头卖狗肉!”
整个报馆,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紧张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的浓重气味和纸张的沙沙声,混合着一种名为“期待”和“愤怒”的焦灼情绪。
省府衙门委托的化验,由城内最负盛名的药材行“百草堂”和官府医署联合进行。取来的盐样本,被小心翼翼地分成了数份,用不同的方法进行检验分析。时间,在无数人的焦急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在第二天午后,结果出来了。
一名按察司的官员,手捧着一份盖着官府大印和百草堂印鉴的文书,脚步匆匆地赶回报馆。
“秦先生!结果出来了!”官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既有愤怒,也有尘埃落定的解脱。
秦仲文猛地站起身,一把接过文书。报馆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展开文书,目光快速扫过。那上面,用清晰的笔迹记录着化验的详细过程和结论:布兰德商行仓库中查获的灰黄色盐粒,经反复检验,确认含有远超安全标准的大量芒硝!文书后附有百草堂老药师和官府医官的联合判断:此等盐品,若长期、过量食用,轻则引发腹泻、呕吐、脱水,重则损伤脏腑,危及性命!尤其对老弱妇孺,危害更甚!
“芒硝……果然是芒硝超量!”秦仲文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屏息等待的众人,声音低沉而有力:“铁证如山!布兰德商行,贩卖毒盐,戕害百姓!罪证确凿!”
“立刻!排版!发号外!”秦仲文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标题就用——《铁证如山!布兰德毒盐害人,天理难容!》”
“是!”整个报馆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记者们、编辑们、排字工人们,眼中都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以最快的速度投入工作。
“加印!有多少纸加印多少!”
“通知所有报童!全城散发!务必让每一个昆明人都看到!”
命令声、机器的轰鸣声、铅字的碰撞声,汇成了一曲激昂的战歌。
半个时辰后,昆明城的大街小巷,再次被《滇报》的号外所淹没。
“号外!号外!布兰德毒盐化验结果公布!铁证如山!”
“号外!官府证实!布兰德海盐含剧毒芒硝,害人不浅!”
稚嫩而尖亮的报童呼喊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座城市积压的怒火。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争抢着报纸。当看到那白纸黑字、盖着官印的化验结果,看到“芒硝超量”、“危及性命”等字眼时,一股难以遏制的狂怒,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天杀的法国奸商!真拿我们云南人的命不当命啊!”
“我的孩子前几天就拉肚子!原来是吃了这毒盐!”一个妇人当场嚎啕大哭,捶胸顿足。
“打死这帮黑心烂肺的!把他们赶出云南!”
“不能只查封仓库!要抓人!要偿命!”
“林景辉!那个引狼入室的狗汉奸!他也脱不了干系!”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立刻引爆了另一个火药桶。
愤怒的人群,比前一天更加汹涌,更加狂暴。他们不再仅仅是喊口号,许多人手里抄起了棍棒、扁担,甚至菜刀。一些之前购买了布兰德海盐的市民,冲回家中,将盐罐狠狠砸在地上,白花花的盐粒混着陶土碎片,如同他们此刻破碎的心和喷涌的怒火。
更大规模的人潮,再次朝着省府衙门和法国领事馆涌去。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更加明确,口号更加激烈。
“严惩布兰德!杀人偿命!”
“驱逐法人!滚出云南!”
“彻查林景辉!严惩汉奸!”
声浪震天,仿佛要将昆明城的天空掀翻。沿途一些售卖布兰德海盐的店铺,被愤怒的人群冲进去,货物被砸烂,牌匾被拆毁。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种近乎失控的狂热之中。
省府衙门内。
总督手握着刚刚送到的《滇报》号外和那份详细的化验报告,脸色铁青,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猛地将报纸拍在桌案上,胸膛剧烈起伏,“这些法国人,眼中还有没有王法!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堂下,布政使、按察使等官员也是个个面色凝重,义愤填膺。
“督宪大人,”按察使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怒意,“化验结果确凿无疑,布兰德商行销售的劣质盐,就是毒盐!其行径与投毒无异!城内百姓因此致病者不在少数,若非《滇报》及时揭露,后果不堪设想!”
布政使也接口道:“大人,如今民怨沸腾,若不严惩,恐难平民愤!而且,此事已不仅仅是商业欺诈,更是对我大清律例的公然挑衅!法国领事馆那边,必须给个说法!”
“说法?”总督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本督要的,不只是说法!”
他站起身,在大堂内踱步,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窗外传来的巨大声浪,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头。
“传本督令!”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冰冷如铁。
“卑职在!”众官员齐声应道。
“着按察司,即刻拟定罪状,正式拘捕布兰德商行在昆明的所有法籍主事人员!包括那个仓库管事路易!若有反抗,按律处置!”
“遵命!”按察使精神一振,大声领命。
“着布政司,联合盐务、商务各部门,立刻清查布兰德海盐在全省的销售情况!所有查获盐货,一律封存销毁!所有销售网点,一律查封!”
“遵命!”布政使躬身道。
“着地方官府,安抚百姓,登记因食用毒盐致病的民众,由官府先行垫付医药费!同时,严令禁止任何形式的打砸抢烧,维持城内秩序!”
“遵命!”
“最后,”总督看向负责外事的官员,“备文!照会法国领事馆!将化验结果与本督的处理决定,严正告知!要求他们约束其国民,配合调查,并就此事给我云南百姓一个交代!措辞务必强硬!”
“遵命!”
一道道命令发出,整个省府衙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这一次,目标直指布兰德商行的核心人员和整个销售网络。
林府书房。
林景云听着护卫的回报,脸上依旧平静,但眸底深处,却掠过一丝凌厉的光芒。
“化验结果出来了?好。”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秦先生的号外,反响如何?”
“回二少爷,反响空前!整个昆明城都炸了锅!百姓群情激愤,都在声讨布兰德和……和大少爷。”护卫低声道。
“嗯。”林景云放下茶杯,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告诉秦先生,继续深挖。布兰德既然敢用这种劣质盐,背后必定有见不得光的交易链条。顺着这条线,把林景辉和他们勾结的证据,彻底钉死!”
“是!”
护卫退下后,林景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愤怒声浪充斥的天空。
布兰德商行完了。至少在云南,他们的盐业之路,已经彻底断绝。接下来,就是清算林景辉这颗毒瘤了。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勾结外人、戕害同胞的下场!
而此刻,城南那处隐秘宅院内。
林景辉面无人色地瘫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一张刚刚抢到的《滇报》号外,那黑色的标题如同催命符,灼烧着他的眼睛。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化验结果出来了!铁证如山!他之前还抱有的一丝侥幸,此刻彻底破灭。他不仅仅是引进了法国海盐,他引进的是毒盐!是会吃死人的毒盐!这个罪名,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砰!”房门被猛地撞开。
皮埃尔冲了进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暴怒,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却射出比毒蛇更冰冷的寒光。
“林!你看到了?”皮埃尔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皮埃尔先生……我……我……”林景辉想要解释,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的好弟弟,真是好手段啊!”皮埃尔走到林景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仓库被封,盐被证实有毒,现在官府要抓人了!”
他顿了顿,凑近林景辉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林,这件事,是你引进的盐,是你负责在云南销售。布兰德商行,也是受了你的蒙蔽……”
林景辉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皮埃尔先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明明是你说……”
“我说什么了?”皮埃尔打断他,眼神冰冷,“我只记得,是你向我保证,你在云南有通天的关系,可以搞定一切!是你信誓旦旦地说,你的弟弟不堪一击!现在呢?我的货物被封,我的员工可能要坐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无能和贪婪!”
“不!不是这样的!我们是一起的……”林景辉绝望地辩解。
“一起?”皮埃尔冷笑一声,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林先生,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布兰德商行是守法经营的,对于不合格的产品流入市场,我们深表遗憾,并将配合贵国官府的调查。至于你个人的行为……那就与我们无关了。”
说完,皮埃尔不再看林景辉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林景辉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
他被抛弃了!
皮埃尔这个混蛋,竟然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头上!
“不……不能这样……”林景辉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却只看到紧闭的大门和远去的马车扬起的尘土。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完了。
他不仅要面对官府的雷霆之怒,汹涌的民意,还要面对林景云那双冰冷的眼睛。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