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晨曦,终于驱散了连日笼罩在总督府上空的阴霾。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落在内室,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取代了之前令人窒息的沉重。
病床上,那个牵动了所有人心的孩子,麟儿,此刻安静地躺着。他苍白的小脸上,泛起了一丝微弱的红润,那是一种病后初愈的生机。最让人心安的是他那双眼睛,此刻正清亮地睁着,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虽然还有些虚弱,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但那里面再无高热带来的混沌与痛苦,只有孩童应有的纯净。
他不再需要人撬开牙关喂药,甚至能在家仆小心翼翼地喂食米汤时,主动地、小口地吞咽。每一次吞咽,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崧蕃夫妇的心坎上,荡开名为“希望”的涟漪。
贵妇人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却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喜悦的温热。她一遍遍地低唤着“麟儿”,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崧蕃站在不远处,这位素以铁腕着称的封疆大吏,此刻却像个普通的父亲。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眶泛红,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生怕这只是南柯一梦。七天七夜,他如同在地狱边缘徘徊,每一刻都是煎熬。如今,儿子终于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这份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孩子偶尔发出的微弱声响和贵妇人压抑的啜泣。柳老郎中站在角落,老眼中噙满泪水,看着那重获生机的孩子,又看看自己那个依旧沉静的外孙,心中翻江倒海。他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更未想过,自家这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孩子,竟有这等通天彻地的本领!
那几个太医,更是神情复杂到了极点。他们亲眼见证了这场医学上的“奇迹”,从最初的断定必死无疑,到过程中的反复与揪心,再到如今的彻底好转,林景云那看似荒谬、实则精准有效的治疗手段,彻底颠覆了他们固守的认知。羞愧、震撼、敬畏……种种情绪交织,让他们看向林景云的目光,充满了探究与不可思议。
林景云站在窗边,晨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轮廓。连续七日的殚精竭虑,让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身上的衣服依旧破旧,甚至沾染着药渍和污垢。但他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寒星,清澈而锐利。
他看着床上已经苏醒的孩子,心中那块悬了七天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成了!他不仅救了这个孩子,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为外公,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硬生生凿开了一道命运的裂缝!
“咳……”崧蕃清了清有些嘶哑的喉咙,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林景云面前。他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个衣衫褴褛、身份低微,却创造了奇迹的少年。
这位总督大人,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威严与矜持。他猛地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按在林景云略显单薄的肩膀上,那力道之大,几乎让林景云晃了一下。
“林景云!”崧蕃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虎目之中,泪光闪烁,“大恩不言谢!你……你救了麟儿!你救了我的儿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蕴含着无尽的感激、庆幸和后怕。这七天的压力,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林景云被他抓得肩膀生疼,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他微微挣了一下,崧蕃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但眼神中的激动丝毫未减。
“总督大人言重了。”林景云微微躬身,语气一如既往地沉稳,“令公子福大命大,能闯过这一关,是他自己的意志坚韧。我只是尽力而为。”
“不!不是尽力而为!”崧蕃断然否定,语气斩钉截铁,“那些太医,个个都说没救了!是你说能救!是你把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这份恩情,我崧蕃,没齿难忘!”
他转过身,对着内室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太医和下人,朗声道:“传我的话!林景云,是我崧家的大恩人!见他如见我!总督府上下,任何人胆敢对他有半分不敬,休怪本督无情!”
这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封疆大吏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医们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柳老郎中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
崧蕃再次转向林景云,眼神灼热:“林小……不,林先生!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崧蕃能做到的,绝不推辞!金银、权位,你尽管开口!”
这承诺的分量,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然而,林景云却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丝毫贪婪之色:“总督大人厚爱,景云愧不敢当。救死扶伤,本是医者本分。若大人真要赏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内室,最后落在墙角那堆还未用完的草药和那个盛放过“霉菌药汁”的瓦罐上。
“景云斗胆,有两件事相求。”
“你说!别说两件,就是十件百件,本督也应你!”崧蕃毫不犹豫。
林景云抬起头,迎着崧蕃的目光,缓缓说道:“第一,景云想请总督大人,亲笔题写一块匾额。”
“匾额?”崧蕃微微一愣,随即大笑,“哈哈哈!好!这是应当的!你想要什么字?本督亲自为你写!是‘杏林圣手’,还是‘再世华佗’?”
“景云不敢奢求。”林景云道,“只求大人题写‘妙手盐医’四字即可。”
“妙手盐医?”崧蕃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名号,既点出了林景云的医术,又似乎隐隐关联着他的出身——盐商之子。他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少年心思深沉,非同一般。
“好!就依你!‘妙手盐医’!来人,笔墨伺候!”崧蕃豪情万丈,当即吩咐下去。
很快,上好的文房四宝被呈了上来。崧蕃屏退左右,亲自走到桌前,深吸一口气,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笔。他虽是武将出身,但久居高位,自有气度,书法也颇具功力。
只见他凝神静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妙”“手”“盐”“医”!
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跃然于上好的宣纸之上,笔锋凌厉,气势沉凝,隐隐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又带着对医者仁心的敬重。落款处,更是盖上了云贵总督的官印!
“好字!”旁边的太医忍不住低声赞叹。
崧蕃放下笔,看着自己的作品,也颇为满意。他转头看向林景云:“林先生,这匾额,你看如何?”
“总督大人墨宝,苍劲有力,气势非凡,景云万分感谢。”林景云再次躬身。
“哈哈哈!你满意就好!”崧蕃心情大好,“来人,立刻找最好的工匠,用金丝楠木,将这幅字制成金字匾额!要快!”
“是!”下人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捧着墨迹未干的字幅退下。
“这第二件赏赐呢?”崧蕃问道,同时示意旁边的管家,“去,取白银三百两来!”
很快,一个沉甸甸的托盘被端了上来,上面整齐地码放着雪白的银锭,在晨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三百两白银,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
林景云看着那托盘,眼神平静无波,再次开口:“谢总督大人厚赐。这第二件事,便是关于这块匾额和这些赏银。”
“哦?”崧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想如何?”
“景云恳请大人恩准,”林景云的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神情激动的柳老郎中,“将这块‘妙手盐医’的金字匾额,挂于我外公柳家的医馆。这三百两赏银,景云也想悉数赠予外公,用于医馆修缮和添置药材。”
这话一出,不仅崧蕃愣住了,就连柳老郎中也惊呆了。
“景云!你……”柳老郎中急忙上前,想说什么,却被林景云用眼神制止了。
崧蕃深深地看了林景云一眼,旋即明白了什么。这少年,年纪轻轻,却不贪图富贵虚名,反而懂得感恩回馈,并将这份天大的荣耀,转赠给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外公。这份心性,这份格局,远超常人!
“好!好!好!”崧蕃连说三个好字,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林先生高义!本督准了!柳老先生,你有这样一个外孙,实乃家门之幸啊!”
柳老郎中激动得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崧蕃和林景云连连作揖。
林景云扶住外公,继续说道:“总督大人,景云还有最后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景云想借总督大人亲题匾额和赏银的由头,今日在柳家医馆,当众宣布一件事。”林景云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凡我云贵地界,所有盐场工作的盐工兄弟及其家属,凭身份证明前来柳家医馆就诊,诊费、药费,一律减免大半!若家境实在贫寒者,可酌情全免!”
石破天惊!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崧蕃瞳孔骤然一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不同寻常的意味。减免大半?甚至全免?这几乎等同于做善事了!而且是专门针对盐工群体!云南盐业,关系国计民生,更是利益纠葛之地。这少年,到底想做什么?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费解。放着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不要,却要去贴钱给那些身份低贱的盐工看病?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柳老郎中更是急了:“景云!不可!医馆本就利薄,如此一来,如何维持?!”
林景云却轻轻拍了拍外公的手背,示意他安心,目光坚定地看向崧蕃:“大人,景云出身盐商之家,深知盐工之苦。他们终日劳作于灶火盐卤之间,饱受湿热、毒气侵蚀,落下诸多病根,却往往因家贫而无钱医治,只能苦苦支撑。景云侥幸习得些许医术,又蒙大人错爱,得此声名,不敢独善其身。愿以微薄之力,为这些辛苦的盐工兄弟,略尽绵薄。”
他的话语诚恳,眼神清澈,没有丝毫作伪。
崧蕃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林景云。他看不透这个少年,但他能感受到少年话语中的真诚,以及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更重要的是,林景云此举,虽然看似亏本,却能极大地收拢盐工之心。对于稳定地方,尤其是关系重大的盐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崧蕃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林先生仁心仁术,本督佩服!你这个决定,本督支持!不仅如此,本督再添二百两,一并赠予柳家医馆,助你行此善举!”
“谢总督大人!”林景云深深一揖。他明白,崧蕃这不仅仅是支持,更是一种表态,一种隐晦的投资。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总督府,进而扩散到了整个昆明城。
云贵总督幼子病危,太医束手无策,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以奇术救活!
总督大人感激涕零,亲题“妙手盐医”金字匾额相赠,并赏银三百两!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位“妙手盐医”林景云,竟将匾额和赏银转赠其外公的医馆,并宣布为全城盐工及其家属提供大幅度的诊费减免!
一时间,整个昆明城都轰动了!
柳家医馆,这个原本在城南毫不起眼的小医馆,瞬间成为了全城瞩目的焦点。
当崭新的、由金丝楠木打造、镶着金边的“妙手盐医”匾额,在鞭炮声中高高挂起时,医馆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
无数百姓前来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那就是总督大人亲题的匾额!”
“金光闪闪的!乖乖!”
“听说那位林小神医,才十几岁!”
“真是神了!连太医都治不好的病,他给治好了!”
“不仅医术高,心肠还好!竟然肯给咱们这些穷苦人减免药费!”
人群中,挤在最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身上还散发着浓重汗味和盐卤气息的汉子。他们正是城内各大盐场的盐工。
当林景云站在医馆门口,亲自将那条“盐工及其家属,诊费药费减免大半,贫困者酌情全免”的规矩,用洪亮的声音宣布出来时,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是真的!林小神医说的是真的!”
“减免大半!老天爷啊!”
“我家婆娘咳了半年了,一直没钱看,这下有救了!”
“我这腿,在盐井里受了寒,疼了好几年了……”
无数盐工激动得热泪盈眶,甚至有人当场就跪了下来,对着林景云和柳老郎中磕头。
“林小神医!您就是活菩萨啊!”
“柳老先生!您教出了好外孙!”
“谢谢!谢谢林小神医!”
柳老郎中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感谢,激动得双手颤抖,眼眶湿润。他行医一生,何曾受过如此待遇?他看向身旁的外孙,那个曾经沉默寡言的孩子,此刻在人群的簇拥下,身姿挺拔,眼神明亮,仿佛自带光芒。
林景云对着激动的人群拱手:“各位乡亲请起!医者父母心,景云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大家若有不适,尽可前来就诊,我与外公定当竭尽全力!”
医馆的大门敞开着。
开张第一天,柳家医馆便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盛况”。
从清晨到日暮,前来看病的盐工及其家属络绎不绝。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身上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病痛:风湿、咳喘、胃病、皮肤溃烂……柳老郎中和林景云忙得脚不沾地,诊脉、开方、施针、配药。
林景云运用现代医学知识,结合中医理论,处理起这些常见病和慢性病,更是得心应手。他诊断精准,用药简练有效,针灸手法更是神妙,往往几针下去,就能缓解病人多年的痛苦。
柳老郎中则在一旁辅助,看着外孙那娴熟老练、甚至远超自己的医术,心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骄傲和欣慰。
这一天,小小的柳家医馆,一共接诊了八十七位病人!
每一位离开医馆的盐工或家属,脸上都带着感激和希望。他们支付的药费,确实只是平日里的一小部分,甚至有人因为实在困难,分文未取。
夕阳西下,染红了半边天。
医馆内,灯火亮起。林景云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肩膀,长舒了一口气。
柳老郎中递过来一杯热茶:“景云,累坏了吧?”
“还好,外公。”林景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暖意驱散了些许疲惫。
“今天……真是……”柳老郎中感慨万千,“我开了一辈子医馆,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林景云看着外公激动的样子,微微一笑:“以后会更多的。”
他的目光投向门外,暮色四合,街道上的人流渐渐稀疏。但他的心中清楚,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滇报》也大篇幅的报道“庶子仁医”,民间传颂的“林家出了个活菩萨”事件。
“妙手盐医”的名号,将会随着《滇报》的报道和这些盐工的口碑,传遍云贵的每一个角落。他救治总督幼子,赢得的不仅仅是崧蕃的感激和承诺,更是撬动命运杠杆的第一个支点。而为盐工减免费用,则是他为自己,为林柳两家,在这个时代深深扎下的根。
更大的舞台,正在缓缓拉开序幕。而他,林景云,已经站在这舞台的中央,聚光灯下。未来的路,机遇与挑战并存,但他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