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都尉通敌案引发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一场新的、来自帝国权力中心的风暴,已裹挟着玉京特有的森严与寒意,骤然降临凉州城。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漫天风雪。
一队约莫两百人的精锐骑兵,护卫着几辆装饰简朴却透着威严的马车,踏着冻得硬实的官道,迤逦行至凉州城南门外。
骑士们清一色的玄黑铁甲,外罩猩红斗篷,头盔上的红缨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眼神冷漠,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与边军迥异的、属于中央禁军的肃杀与骄悍。
为首一辆马车上,插着一面玄底金边的龙纹旗,旗上绣着一个遒劲的“钦”字。
玉京钦差,到了!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凉州城内外。
无论是刚刚经历清洗、尚自惶惶的军中将领,还是忙于生计、惊魂未定的普通百姓,都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玉京的目光,终于穿透了数千里关山,再次聚焦于这座饱经战火洗礼的边城。
都督府中门大开,耿忠率领凉州城所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员,顶风冒雪,肃立于府门前迎接。
他身着正式的都督官袍,腰佩御赐横刀,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凝重。
马车在都督府门前稳稳停住。
车帘掀开,一名身着紫色麒麟补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官员,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他目光扫过门前肃立的众官员,最后落在为首的耿忠身上,嘴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公式化的、却毫无暖意的笑容。
“凉州都督耿忠,率麾下文武,恭迎钦差大人!”耿忠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洪亮沉稳。
那钦差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压:“耿都督免礼。本官,刑部侍郎,兼领皇城司副指挥使,高拱,奉陛下密旨,特来凉州,查勘北漠犯边及……后续诸多事宜。”
高拱!皇城司副指挥使!
人群中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骚动。
皇城司,天子耳目,爪牙遍布天下,专司侦缉、刑狱,权柄极重,令人闻之色变。
派此等人物前来,绝非仅仅为了“查勘”战事那么简单!
耿忠瞳孔亦是微不可察地一缩,但面上依旧恭敬:“高大人一路辛苦,请入府歇息。下官已备好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
“接风就不必了。”高拱摆了摆手,语气淡漠,“军情紧急,边务繁杂,岂是饮酒作乐之时?耿都督,即刻召集相关人等,本官要听取凉州防卫战的详细禀报,尤其是……关于北漠退兵的原委,以及逆贼赵昆通敌一案的始末!”
他话语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直接将矛指向了凉州目前最敏感的两个核心问题。
“是!下官遵命!”耿忠心中凛然,知道此番绝难轻易过关,立刻侧身引路,“高大人,请!”
高拱不再多言,在一众官员敬畏的目光中,迈步走入都督府。
那两百名禁军骑兵则无声地分散开来,接管了都督府外围的防务,动作迅捷而专业,隐隐将这座边关帅府置于监控之下。
张威作为新晋红人,又是西城墙战功和赵都尉倒台的直接受益者,自然成为了被重点关注的对象。
他一方面加紧整训新归附的南营兵马,谨言慎行,另一方面,也暗中派人向萧煜传递了消息,言语间透露出几分不安。
萧煜在破院中接到消息时,正在听阿才汇报新接手码头的运作情况。
他沉默片刻,对阿才道:“告诉下面所有人,近期一切活动转入地下,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有任何异动。十三娘那边,让她暂停所有敏感情报的搜集,尤其是关于玉京和北漠的。”
“义士,这钦差来者不善啊!”阿才忧心忡忡。
“意料之中。”萧煜语气平静,“赵都尉通敌,北漠退兵蹊跷,玉京若毫无反应,那才奇怪。这位高拱高大人,恐怕是冲着耿忠,也是冲着……所有可能不安分的因素来的。”
pS:萧煜心中明白,这恐怕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们根基尚浅,经不起风浪,此刻,一动不如一静。让他们去斗,我们只需看好自己的地盘,积蓄力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日下午,便有都督府的胥吏前来永宁坊,说是奉钦差大人令,核查城中协防青壮名册及功过记录,尤其是西城墙战事期间表现突出者,点名要见萧煜。
福宝吓得面无人色,萧煜却只是淡淡地整理了一下衣袍,“该来的,总会来。”
他随着胥吏来到都督府旁的一处偏厅。
厅内陈设简单,只有几张桌椅,高拱端坐主位,耿忠陪坐下首,另有几名书记官模样的随从侍立一旁,气氛压抑非常。
萧煜躬身行礼:“协防青壮萧煜,见过钦差大人,耿都督。”
高拱放下手中的卷宗,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上下打量着萧煜。
眼前的年轻人身形瘦削,面色带着久病初愈般的苍白,气息微弱,眼神却平静得出奇,与卷宗上记载的“体弱多病、戴罪之身”似乎吻合,但又隐隐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萧煜?”高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审问的意味,“原玉京七皇子,永初七年因疾被废,流放北凉。可是你?”
“正是在下。”萧煜垂首应道。
“据报,你在凉州守城战中,屡立奇功,于西城墙独力击毁北漠巢车,又协防有功,可是实情?”
“大人明鉴,守城乃全城军民同心协力之功,在下微末之力,不敢居功。击毁巢车,实乃侥幸,仰仗张校尉指挥得当,众将士用命,方有寸功。”
高拱盯着他,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哦?侥幸?本官听闻,你不仅有力掷撞木之勇,更在乱军之中,以暗器惊退北漠百夫长,救下队正张威。这也是侥幸?”
萧煜心中微凛,对方竟把自己调查得如此细致。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回大人,哪有什么暗器?只是当时情急,随手掷出身上仅有的几枚前朝旧钱,意在扰敌,幸得天佑,侥幸击中敌酋铁盔,为张队正创造了反击之机,实非什么勇武,更谈不上惊退。”
他将一切归功于“侥幸”和“天佑”,姿态放得极低。
高拱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忽然话锋一转:“你可知,逆贼赵昆通敌叛国,其府中搜出的往来密信中,曾提及你的名字?”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耿忠都微微蹙眉,看向萧煜。
萧煜心中剧震,但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惶恐:“什么?这……这绝无可能!在下与赵都尉素无往来,更不知为何会……”
“哦?素无往来?”高拱冷笑一声,“据赵昆心腹招供,他曾数次派人打探你的底细,似乎对你……颇为忌惮。你作何解释?”
萧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对方的试探,亦是在施压,“回大人,赵都尉为何打探在下,在下实不知情。或许……或许因在下身份敏感,又恰在西城协防,赵都尉心存疑虑,亦未可知。在下戴罪之身,只求苟全性命于边关,从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与朝中大臣有任何牵扯,望大人明察!”
他言辞恳切,将自身定位为一个只求活命的落魄皇子,将所有可能的联系推诿于赵都尉的单方面“忌惮”。
高拱盯着他看了许久,那双鹰隼般的眸子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看透。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书记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良久,高拱才缓缓收回目光,语气不明地哼了一声:“最好如此。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莫要行差踏错。否则,玉京能给你的,也能随时收回。”
“是,在下谨记大人教诲。”萧煜躬身,姿态谦卑至极。
“下去吧。”高拱挥了挥手。
萧煜再次行礼,缓缓退出了偏厅。
直到走出都督府,被外面冰冷的寒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
这位高拱高大人,果然厉害!句句诛心,直指要害。
若非自己早有准备,心志又足够坚韧,恐怕真会露出破绽。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都督府,目光愈发深沉。
玉京的风,已经吹到了边关。
而这股风,带来的不仅是寒意,更有无尽的杀机。
他必须更加小心了。
而此刻,偏厅内,高拱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对耿忠淡淡道:“耿都督,你觉得此子如何?”
耿忠沉吟片刻,谨慎答道:“观其言行,倒也安分。西城战功,虽有夸大之嫌,但确有其事。至于赵昆之事……目前并无证据表明与他有关。”
高拱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莫测高深的光芒:“安分?呵呵,耿都督,你久在边关,或许不知。这世上,最可怕的,往往不是张牙舞爪的猛虎,而是……懂得藏锋的潜龙。”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萧煜离去的方向。
“传令下去,给本官盯紧他。还有那个张威……凉州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窗外,风雪渐起。
玉京的阴影,已然将这座边城,彻底笼罩。